第八章 师尊之影(第7/21页)
古特吉解释他跟朗格瓦尔的交往,他说:“锡克教的理念是为人类服务。正好有这位我的人民的代表要我一起参与这场运动。每个人都应该先为自己的人民服务,再通过他们为全人类服务。”
他在一九八二年辞职离开了印度行政管理署。“我的任命到期了。另外,我宣读了一篇讨论锡克问题的文章,那也引起了一些麻烦。我觉得别人希望我离开公职,我觉得政府不赞同我的宗教活动。”
前一天他告诉过我,当他远离家人在台拉登就读寄宿学校时,他读过一些关于“我的人民”的苦难的叙事诗歌,后来,卡布尔·辛格也向他谈到了锡克教徒所受的迫害。我觉得这不足以解释他的生平变化。现在,我想到再问问他的童年往事。
他家人怎么得知台拉登这所寄宿学校的?他是一个人前往,还是有村里的其他男孩一同入学?
“我们三个人一起入学。我哥哥,我堂兄,还有我。有一个我祖父村里的男孩已经在学校就读了。办校的是圣派屈克修道会的爱尔兰修士团。”
“你多久回家一次?”
“假期才回家。我得到了一个教训。我绝不会把我的孩子送到寄宿学校读书。”
“什么时候入学的?”
“一九五一年。从一九五一年到一九六一年。”
“可是一九五一年你才四岁。”
“我每天都会坐在床上,祈祷学期马上结束。我们每六个月可以回家一趟,前后一个月左右。”
从四岁到十四岁离家在外:前一天他所提到的记忆包括跟祖父一起骑骆驼的往事,他那位很有绅士风度的祖父穿干净衣服,缠白色头巾,戴手表,有一辆马车,雨季开始时会制造治疗蛇咬伤的药物——所有这些应该就像是对于一个消失的乐园的记忆,跟他在台拉登十年之间逐渐认识的真正的印度应该有天壤之别。
我也想到——但这是在两三个月之后了——可能就在那间爱尔兰天主教会学校,漫长十年间每个学期整整六个月受着那些爱尔兰修士影响,而且这是在五十年代,离殖民时代还很近,是在嬉皮及其他人发现一个充满灵性与浪漫的印度之前的十年——我想到,可能就在那十年的孤独之中,古特吉发觉天启式宗教较为真挚并具有现代性,并希望用这种非印度的神奇力量来增强自己的信仰。
但关于天启式宗教的这个想法很久以后才在我心里浮现,我已经无法再向古特吉问起。早先的时候,我满脑子只想着四岁小孩离家在外的事。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是否认为从别离和孤独之中获得了什么?
他说:“我觉得,如果没上寄宿学校,我就无法明白事情的基本道理,就绝不会想搞清楚某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请他谈谈他老家那座村落所经历的变化。
“经历了一场革命。态度改变了——譬如说,最明显的是对大家庭制度的态度。农村关系改变了。我祖父一度拥有三千亩左右的土地。每年他都会买些地。”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岔开话,仿佛附带地说:“可是我父亲却没受多少教育,只读到四年级。我祖父”——古特吉童年记忆中的那位绅士——“不看重教育。我在读文科硕士学位时,有一天听到祖父对我父亲说:‘你为什么不叫这孩子别再读书了?’他以为我还在读中学呢。为了避免不敬,我父亲说,‘我能怎么办?他可不听话。’”自从我们见面以来,古特吉这时头一遭出声笑了。
“祖父一看到我读书就非常不安,他说我老是在读书。我是家族里第一个不种田的,恐怕也是第一个大学毕业生。我们村里现在有十六个人拿了文科硕士学位。我出生时,村中只有一个大学毕业生——他拿了文科学士学位,是一位老师。如今大家很关心新事物,很重视教育,花再多钱也要把孩子送到较好的学校。”
他回到祖父拥有三千亩土地的话题上。“现在没人有这么多土地,所有权已经分散了。集约耕作,高产量品种。这是一场革命。以前我有时会送午餐到田里给祖父,有时送的是炼乳——他很喜欢炼乳。那时我看到的耕作方式现在完全不见了。当年收割期是在四月,大部分土地一年只有一作。四月份天气非常热。我祖父会雇用四十来个工人,分给他们镰刀。他们早上四点左右趁天还不热就下地,一直收割到十一点——一大排人坐在田里兴致勃勃地割,左手握着茎秆,右手拿刀割,然后往前移,大家互相较劲。”
跟先前那位满口理论、脑中都是宗教与历史念头的古特吉比起来,这像是另一个人了。
“那种收割的模样有点像庆典。收割的工人下午休息,傍晚再回到田里,从四点半工作到六点半、七点。如今在任何村庄里都看不到这种景象了,没人会在早上四点起床下田。我想,使用机器之后态度和生活也就变了,大家必须学会如何操作这些复杂的机器,就这点而言,他们变得比较现代化。这也是旁遮普问题的起因之一,别的地方的印度人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说,他关于机器的说法也适用于印度其他地方,无论是村庄或城市。那是印度工业革命的一环。
他似乎同意,但接下去说:“务农的人很年轻时就开始跟行政部门在几个方面有接触。由于灌溉的事,他明白了官员的阶层体系。为了种子的事,他跟大学打上交道。跟城里人比起来,他更了解政府的运作。”
他回头谈起变迁的话题。“我们过去有佃农,现在没了。现在已经不那么依赖人力了。过去收割时常见到人家在晚上磨镰刀,穷木匠整晚就干这活儿,因为一大早镰刀就又要派上用场。今天,我们村里有几个人专门制作和修理新式农具,在旁遮普的小镇里,现在街道两旁都是一连串农具修理店。”
他想到有所改变的其他事。“村里已经不再用实物做酬劳了。哈里真——表列种姓——他们的地位现在也不一样了。小时候,有一天,我从村里一口井取水喝。我不知道那是哈里真的井。我叔叔不准我进屋。他叫我坐在门口,然后请来村中的‘格兰提’——诵读锡克经文的人——给我一些水喝,消解我的罪行。今天,我这位叔叔雇用哈里真在厨房工作,替他准备吃的。
“这发生在旁遮普,但会扩展到全国。在每个地方,人们的态度都会改变,他们对政府的期望会越来越多。政府堕落得很快,无法符合人们的期望,因此我看到国家里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分歧。彻底的混乱。我们的政府已经像是黑道组织——政客、公务员、生意人,这些人都不从事基本生产。他们会跟生产者发生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