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纸上的男人(第6/9页)

11

十几年美好的时光里,我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玛格丽特,然而到目前为止,失去最后一个玛格丽特是最糟糕的。

失去心爱的人,不只是失去那个人,而是失去你无法想象的更多东西。我可以应对失去网球球友、一起吃饭的饭友、我的性感女神。我唯独无法面对的,是那么多小小的玛格丽特如流水般一齐离我而去,有些玛格丽特我甚至向来懒得仔细观察:只穿了袜子查收邮件的玛格丽特、坐在餐桌前吃没有洗过的葡萄的玛格丽特、脸上蒙着书睡着的玛格丽特、把橡胶套鞋丢在门前的玛格丽特、写了长长的书信却不忍寄出的玛格丽特。[爱就在于这些细节,简;若非如此,随便找个两条腿的人过日子就可以了。]

失去似乎无止无休。就在我觉得不会再失去她的时候,又会发现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失去她。

在贝丝和我还是孩子时,我们邻居家进了强盗。我们两个好奇不懂事的孩子便跑去问邻居家的主妇,都丢了什么呀?她回答:“我现在还说不清楚。东西只有在要用时,才会发现它不在了。”

这正是最后一个玛格丽特离去后,我的感受。

玛格丽特去世前六个月,她渐渐显出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并非她样貌老去,而是一些极细微的小事透露出来的,不熟悉的人根本体会不到:爬楼梯时她得倚靠着我;她晚上睡觉时间越来越早;她的胃口越来越差;她不看书了;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故事。

我想送玛格丽特看医生,甚至心理医生,但她并不感兴趣。

“有什么意义?”她问。

意义就是你要死了,我心想。

“所以我要死了?掐指算算,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只要不把过多注意力放在死亡上,死亡没什么大不了。”

“你还不老,”我说,“或许还可以做点什么。”

玛格丽特笑了:“或许,只有在你眼里我还年轻!上周我们去食品杂货店,收银台的女孩以为你是我儿子!”

“你胡说。”

“你只是没有看到真实的我。倒不是说你以前看到过。”玛格丽特笑了。“我的老天哪,经过这么多年,你一定是真的爱我。”

我摇摇头。“我当然爱你,M。所以我想送你去看医生。”

“没用的,你知道的。我老了。一天比一天更老。这就是人生啊。”

后来,我突然意识到她能读懂我的心思了。只有老玛格丽特在她迟暮之际才有此番本领。

12

玛格丽特去世前一个月的一天,我发现她站在卫生间镜子前,手里拿着我的剃刀正对着她的手腕。我夺过刀片。

“我觉得这样更轻松,”她说,“在变得更糟糕前了结自己。”

“不会变糟的。”我安慰她。

“对不起,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向我道歉,“你遇到我时,你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二十五岁的姑娘。”

“我从不觉得你普通。”我说。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是吗?”

“玛吉,我亲爱的姑娘,不要抱歉。期望是虚空的,谁也不能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你要明白,对于我来说,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你对我而言却是唯一的。”

“因为你不认识世间别的人。”她说。

“我不需要。我知道。”我回答。“还有,我是个容易心生厌倦的人,但你总能令我的生活生动有趣。日复一日,我永远都不知道你会变成哪一个你。”

“我也不知道。”

“总而言之,在我眼里,你就是完美的。你既是我灵魂的伴侣,又是我肉体的依赖。”

“你太抬举我了。”她笑了,“以后跟简要多说我的好,好吗?”

我点点头。

“如果需要,编一些我的好话给简听。”

我再次点头。

“你打算怎么说我们的故事?”她问我。

“我还不知道。”

“告诉我开头也行。”

我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开头简单呀,”她说,“你甚至可以用‘很久很久以前’开头,像童话故事那样。”

“很久很久以前,”我开始讲,“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个迷失自我的人。”

“不要。这太悲伤了。这是说给孩子听的,N。”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一个叫玛格丽特・汤的女人住在玛格丽特小镇。”我耸耸肩,“恐怕这样也不太好。”

“我喜欢这个。”她说,“非常喜欢。”

我摇摇头。“没那么好。”

“现在我可以安心走了。”她微笑着说。

一个月后,她离我而去。

她去世时,可以说她八十七岁,可以说她三十五岁,全凭你怎么计算。

她的死因,可以说是因为衰老,可以说是因为太过年轻,全凭你怎么考量。

当然了,这个故事还有其他的版本。(无论什么总有其他版本。)这个版本和上一个只在一两个小细节处不同。但最主要的区别在于开头,当我走进浴室时:玛格丽特已经割腕自杀了,十二个小时后我才发现她,她躺在地板上,已经没有了生命。

这个版本里,玛格丽特同样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我以对话形式跟你讲过的很多事情。

第二个版本是你姑妈贝丝可能会告诉你的版本。我强烈建议你忽略掉她的故事。我告诉你,你的妈妈是年老而终,简。

在我生病期间,贝丝照顾我。我们经常谈起你,这些谈话让我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加苍老。断断续续的,我告诉她一点我的写作计划,但她认为我时间有限,应该花在更实际的事情上。我想她所谓更实际的事情,是列遗嘱、清理遗物、品茶休息。此处我要补充一句,我认为自己的写作计划是极其实际的事情。在我看来,女儿应该对自己的父母有所了解。

“玛格丽特是个有血有肉的凡间女子,”贝丝说,“一个非常有趣的女人,是的。但到最后,也只是肉体凡身。让简的脑袋填满这些虚构的故事,对她无益,也毫无意义。

“玛格丽特是个有血有肉的凡间女子,”她说,“只是她不擅长过现实的生活。”每当贝丝要佐证自己的观点时,总会重复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