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面子(第7/8页)
一个老渔夫,皮肤晒得如熏鱼那般黝黑,戴着顶草帽,给他指引了去万湖火车站的路。小路先是绕湖而行,继而拐入树林。他在林中转悠了大约两个小时后,才出来上了铁道。他吃力地走到最近的火车站上,到达时恰好有一列火车进站。他登上火车,挤在两个乘客中间。他们好奇地盯着这个体形肥胖、脸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人。他身穿黑色西装,脸蛋涂成了红色,鞋子肮脏不堪,脏兮兮的眼窝里还塞着单片眼镜。一直到了柏林后,他才暂且歇了口气,至少他感觉到此前自己一直在逃亡,现在才停下来缓一缓,看看周围的情形。此时他站在一片熟悉的广场上,身旁一个身穿宽松羊毛外套的卖花老太太正在兜售康乃馨。一个身穿报纸“铠甲”的男子正在叫卖专登八卦新闻的地方报纸,一个擦鞋匠正一脸谄媚地看着他。安东·彼得洛维奇松了口气,把脚重重地踏在鞋架子上。擦鞋匠立刻抡开双肘,飞快地忙碌起来。
这一切当然太丢人了,他心想,望着渐渐光亮起来的鞋尖。不过我现在还活着,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很可能已经回到镇上,守在他家门前了,因此他得等事情平息过后再回去。不论在何种情况下,他都决计不见他们。他得再等些时候才能去取自己的东西,今晚必须离开柏林……
“Dobryy den(你好),安东·彼得洛维奇。”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吓了一大跳,脚从鞋架上滑了下来。还好——一场虚惊。说话的是列昂季耶夫,做记者之类的工作,以前见过三四次。他虽然能说会道,但没有害人之心。听说他妻子哄得他团团转。
“出来逛逛?”列昂季耶夫边问边伸出手来,闷闷不乐地和他握手。
“是的,哦不,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想,希望他赶快走开,不然会很麻烦的。
列昂季耶夫环顾四周,好像有了惊喜的发现,说道:“天气真不错!”
实际上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就像所有的悲观主义者一样,他也很可笑,自说自话。他有张长脸,面色发黄,胡须草草刮了几下,整个人看起来笨拙、憔悴,郁郁寡欢,仿佛造物主在创造他的时候,正遭受着牙痛之苦。
擦鞋匠将两只鞋刷快活地磕碰几下,安东·彼得洛维奇看了看他焕然一新的鞋子。
“你要往哪儿去?”列昂季耶夫问。
“你呢?”安东·彼得洛维奇反问道。
“往哪儿去都一样,我这会儿闲着呢。我可以陪你一会儿。”他清清嗓子,又旁敲侧击道:“当然,如果你允许的话。”
“当然,请便。”安东·彼得洛维奇嘟囔着说。现在脱不了身了,他想,得找条不太熟悉的街道走,否则还会遇到熟人。但愿别碰上那两个人就好了……
“嗯,生活待你如何呀?”列昂季耶夫问道。这种人问生活待你如何的时候,其实就是要详细说说生活是如何待他的。
“哦,还行。”安东·彼得洛维奇回答道。他以后肯定会发现事情的真相的,天啊,这真是糟透了!“我要走这边了。”安东·彼得洛维奇大声说道,猛地转身。列昂季耶夫正想着自己的事,边想边苦笑,差点撞到安东·彼得洛维奇身上,于是他赶紧迈开两条瘦骨嶙峋的腿闪到一边。“走这边?好吧,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该怎么办呢?安东·彼得洛维奇思索着。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就这样和他一直闲逛下去。我得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办……我现在真是累死了,脚上的鸡眼也痛得厉害。
列昂季耶夫早已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说起话来语调平稳,不紧不慢。他说了他得花多少钱付房租,挣房租是如何不易,他和妻子的生活是如何艰辛,遇到一个好房东是如何难得,他们的女房东对他妻子又是如何傲慢无礼。
“当然,阿杰莱达·阿尔伯特夫娜也是个急脾气。”他叹了口气说道。列昂季耶夫和俄罗斯的中产阶级一样,每当说起自己的配偶时,总是使用娘家姓的。
他们转上了一条无名街道,人行道正在维修。一个修路工人光着膀子,胸前文了条龙。安东·彼得洛维奇拿手帕擦擦额头,说道:“我在这附近有点事,他们正在等我,约好了谈点生意上的事。”
“那我陪你走过去吧。”列昂季耶夫伤心地说。
安东·彼得洛维奇瞥了一眼这条街道。有块招牌上写着“旅馆”字样。是一家又脏又矮的小旅馆,在一幢搭着脚手架的楼和一间仓库之间。
“我得进去了,”安东·彼得洛维奇说,“就是这家旅馆,约好了谈点生意上的事。”
列昂季耶夫摘下一只破旧的手套,轻轻地和安东·彼得洛维奇握了握手。“知道吗,我会等你一会儿的。不会很长时间吧?”
“时间恐怕会相当长。”安东·彼得洛维奇说。
“真遗憾。你看,我本来想和你谈点事,问问你的意见的。好吧,没关系。我等你一会儿,万一你早早谈完了呢。”
安东·彼得洛维奇别无选择,只好走进旅馆。里面空空荡荡,有些昏暗。一个蓬头垢面、衣着邋遢的人从服务台后面出来,问安东·彼得洛维奇需要什么。
“开一间房。”安东·彼得洛维奇轻轻答道。
那人想了一会儿,挠了挠头,要求他交定金。安东·彼得洛维奇递给他十马克。一个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扭腰摆胯的红发女仆领他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他走进房间,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到一把低矮的灯芯绒扶手椅上。他终于一个人了。家具、床、洗脸池似乎都突然醒来,皱着眉头看看他,然后又睡了过去。在这个昏昏欲睡、毫不起眼的旅店里,安东·彼得洛维奇终于一个人安静下来了。
他弯下腰,一只手捂住眼睛,沉思起来。眼前闪过一些明亮而斑驳的影像:阳光下的草木、坐在圆木上的小男孩、渔夫、列昂季耶夫、伯格、塔尼娅。一想到塔尼娅,他禁不住呻吟起来,腰也弯得更深了。她的声音,她那可爱的声音!体态轻盈,极富少女气息,目光灵敏,动作麻利。她常常会扑到沙发上,盘起双腿坐下,短裙瞬间飘展开来,宛如一个丝绸拱顶,环绕身边,然后又飘然落下。有时她又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旁,时不时眨下眼睛,仰脸吐出一股烟雾。真是愚蠢透顶……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你确实背叛了我!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塔尼娅!……难道你不明白吗——你背叛了我!亲爱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一边轻声呻吟,把指关节掰得咔吧作响,一边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结果一不留神撞到了家具上。这时他正好停在窗边,于是向外瞥了一眼街道。一开始,由于眼睛撞得发懵,他看不清,但很快街上的场景清晰起来。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位老妇人正小心翼翼地走下人行道。列昂季耶夫正沿着人行道缓缓溜达,边走边看着报纸。他走了过去,拐过弯不见了。不知为何,一看到列昂季耶夫,安东·彼得洛维奇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绝望——是的,除了绝望,再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他的处境了。昨天,他还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人,广受朋友、熟人和银行同事的尊敬。对于他的工作能力,那是无可置疑的!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已经走上了下坡路,现在已经跌到谷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