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面子(第6/8页)
“安东·彼得洛维奇,快点!”米秋申在前厅喊道。于是他赶快擦干手,走到他们跟前。
“好的,好的,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一到外面,米秋申就说:“我们得乘火车去。这个时候要是乘出租车深入树林中央,会让人觉得形迹可疑,司机说不定会报警。安东·彼得洛维奇,你不要紧张。”
“我没紧张——别说笑话。”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无奈地笑了笑。
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格努什克很响地擤了擤鼻涕,淡淡地说道:“我们的对手会带医生来。我们没能找到决斗用的手枪。不过我们的同伴搞到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勃朗宁手枪。”
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里,他们是这样坐着的:安东·彼得洛维奇和米秋申坐在后面,格努什克蜷着两腿,面对他们坐在可折叠的座位上。安东·彼得洛维奇又忍不住打了一阵哈欠,好像刚才压下去的哈欠现在赶来报复。哈欠打得他反复抽搐,两眼充满泪水。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则表情严肃,但同时又好像颇为自得。
安东·彼得洛维奇咬紧牙关,让哈欠只能从鼻孔中出来。他突然说道:“昨晚我睡得很好。”他想说点别的什么……
“街上的人还真不少。”他说道,说完又加了一句:“尽管天还很早。”米秋申和格努什克默不作声。又是一阵哈欠,唉,上帝啊……
他们很快到了火车站。安东·彼得洛维奇觉得他出门旅行从来没有这么顺当过。格努什克买好了车票,把票散成扇形捏在手里,正往前走,突然回头瞅瞅米秋申,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嗓子。原来伯格正站在一个饮料摊旁。他正从裤兜里掏零钱,左手深深插进裤兜,右手托着裤兜,活像漫画里的盎格鲁——撒克逊人那样。他从手心里拿出一枚硬币,递给小贩,说了点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伯格自己也笑起来。他两腿略微叉开站着,穿着灰色法兰绒西装。
“我们绕过去吧,”米秋申说,“从他身边直走过去会很别扭。”
安东·彼得洛维奇突然感到全身莫名其妙地一阵麻木。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便登上车厢,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摘掉帽子,又把它戴上。直到火车猛地一动,开始行进,他的头脑才重新开始工作。此刻他的感觉恍然如在梦中一般:坐在疾驰的火车上,不知从哪里出发,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仿佛突然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只穿了条内裤便踏上了旅程。
“他们就在隔壁车厢,”米秋申一边说,一边拿出烟盒,“安东·彼得洛维奇,你为何一直打哈欠?教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早上我经常打哈欠。”安东·彼得洛维奇机械地回答。
松树,松树,松树。一个沙坡,又是松树。真是良辰美景……
“亨利,你穿这件长礼服不合适,”米秋申说,“不是说衣服有问题——直说了吧——就是不合适。”
“那是我自己的事。”格努什克说。
那些松树真美。现在是一片波光闪闪的水。又是树林。这个世界是多么动人,又是多么脆弱……我要是别再打哈欠就好了……下巴有点疼。如果你强忍着不打哈欠,你的两眼又要流泪了。安东·彼得洛维奇面窗而坐,听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那节奏听起来就像是:角斗场……角斗场……角斗场……
“我给你提个建议,”格努什克说,“开枪要快,要瞄准他身体的正中央——这样胜算才多些。”
“这完全是个运气问题,”米秋申说,“如果你打中了他,很好;如果没打中,也不用担心——他可能也打不中你。第一个回合后,才算是真决斗。可以说那时好戏才开场。”
火车到了一个车站,没有停多久。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今天就要死了,真是难以想象。如果我晕倒怎么办?一定要演好这一出……我能做点什么呢?我会做点什么呢?如此良辰美景……
“安东·彼得洛维奇,请原谅,有件事要问你,”米秋申说,“不过事情很重要。你就没有什么要托付给我们的吗?我的意思是,比如资料、文件什么的。或者信件啦,遗嘱什么的?这是惯例。”
安东·彼得洛维奇摇了摇头。
“真遗憾,”米秋申说,“决斗后的事干脆不知道。比方说我和亨利——我们早做好了去坐一阵子牢的准备。你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安东·彼得洛维奇点了点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现在唯一能避免尖叫起来的办法就是紧盯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松树。
“我们快要下车了。”格努什克起身说道,米秋申也跟着站了起来。安东·彼得洛维奇咬紧牙关,也想站起来,不料此时火车突然一颠,他又跌回到座位上去了。
“我们到了。”米秋申说。
安东·彼得洛维奇这才让自己离开座位。他把单片眼镜塞进眼窝,小心地下车走到站台上。阳光温暖地欢迎他。
“他们就在后面。”格努什克说道。安东·彼得洛维奇一听就觉得脊背驼了下来。不行,这可绝对不行,我必须振作起来。
他们离开车站,沿着公路出发了,沿途经过了几座窗户爬满牵牛花的小砖房。公路和通往树林的那条白色松软的小路交会处有个小酒馆。安东·彼得洛维奇忽然停下脚步。
“我渴坏了,”他喃喃自语道,“我能喝点什么吧。”
“行,喝点没什么坏处。”米秋申说。格努什克往后看了看说:“他们已经离开大路,拐进树林了。”
“只需要一小会儿。”米秋申说。
三人走进酒馆。一个胖女人正用一块抹布擦柜台。她朝他们皱皱眉头,倒了三杯啤酒。
安东·彼得洛维奇一饮而尽,轻轻呛了一下,便说道:“稍等,我去方便一下。”
“要赶快。”米秋申说道,把杯子放回到柜台上。
安东·彼得洛维奇顺着过道,沿着指向男人、人类、全人类的箭头,走过了厕所,走过了厨房。一只猫从他脚下跑过,吓了他一跳。他加快步伐,走到过道尽头,推开一扇门,一片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眼前是一个绿意盎然的小院子,几只母鸡踱来踱去,一个穿着褪色泳衣的小男孩坐在一根圆木上。安东·彼得洛维奇迅速跑过男孩,跑过几片接骨木树丛,跑下几级木台阶,跑进了又一片灌木丛中。这时他突然滑了一跤,原来地势开始倾斜。树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拨开树枝,一边跌跌撞撞往下跑。斜坡上长满接骨木,地势也越来越陡。他终于控制不住,一头朝下冲去。他绷紧岔开的双腿,避开弹簧一般的枝条。就在他全速下滑当中,突然撞见一棵大树,就赶紧抱住,然后开始沿着斜坡迂回地往下走。树木渐渐稀疏,前面是一排高高的树篱。他看见树篱上有个洞,于是从带刺的荨麻中钻了过去,来到一片松树林。林中一间棚屋,旁边树干之间挂着些晾晒的衣服,上面落下斑驳的日影。他怀着一如既往的坚定决心,穿过松林,不久后发现又是下坡路,前面林中碧水波光粼粼。他跌了一跤,看见一条小路通向右边。一路走去,他来到了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