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面子(第4/8页)

“是勃朗宁自动手枪。说定这些后,我们问伯格怎么联系他的助手。他出去打了个电话,而后就写了你眼前的这封信。顺便说一下,他不停地开玩笑。接下来我们去咖啡厅见了他的两个密友。我给格努什克买了一朵康乃馨,别在他的纽扣眼上,他们据此认出了我们并作了自我介绍。好了,简而言之,一切顺利。他们的名字叫做马克思和恩格斯。”

“不准确,”格努什克打断他说道,“他们是马尔科夫和阿尔汉格尔斯基上校。”

“叫什么无所谓,”米秋申接着往下说,“史诗般的篇章从这里开始。我们和这两个家伙出城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你们都知道魏斯多夫吧,就在万塞湖那边。对,就是那里。我们步行穿过树林,找到了一片林间空地,原来那两个家伙前几天和他们的女友在此野餐过。空地的面积不大,周围除了树林什么都没有。简而言之,是个理想的地方——虽然没有导致莱蒙托夫丧命的那场决斗中的大山背景。看看我的靴子——全让灰尘染白了。”

“我的也是,”格努什克说道,“我得说这次旅途真够吃力的。”

接下来停了片刻。

“今天很热,”米秋申说,“比昨天还热。”

“热得多了。”格努什克说。

米秋申开始在烟灰缸里碾灭他的香烟,动作夸张,灭得极其彻底。沉默。安东·彼得洛维奇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试图把它吞下去,但心跳得更厉害了。决斗什么时候开始?明天?他们刚才为什么不说?也可能是后天?如果是后天的话会好一些……

米秋申和格努什克交换了下眼色,站了起来。

“我们明天早上六点半来叫你,”米秋申说道,“没必要太早出发,那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安东·彼得洛维奇也站了起来。他该怎么办呢?感谢他们?

“好的,谢谢,先生们……谢谢,先生们……那就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这很好。”

那两人欠身致意。

“我们还得找一位医生,几把手枪。”格努什克说。

走到前厅时,安东·彼得洛维奇抓住米秋申的胳膊肘,嘟嘟哝哝地说:“你知道的,这么问你太愚蠢了。但你看,我不会用枪。我的意思是,枪怎么打我知道,但我从没练过……”

“嗯,”米秋申说,“这太糟糕了。今天是星期天,要不然你还可以上一两节课。真是不走运。”

“阿尔汉格尔斯基上校开设了私人射击课。”格努什克插了一句。

“是的,”米秋申说道,“你是聪明人,对吧?再说,安东·彼得洛维奇,我们能做什么呢?你知道俗话怎么说来着——新手总是幸运的。全交给上帝了,你只管扣动扳机就是了。”

他们走了。夜幕徐徐降临。这时还没有哪家拉下百叶窗来。餐柜里一定有奶酪和全麦面包。各个房间空无一人,没任何动静,仿佛所有的家具都曾经呼吸走动,现在却都死掉了一般。一个纸板做成的牙医,凶神恶煞,正向一位惊惶失措的纸板病人俯下身子——这是不久前,一个五彩缤纷、焰火纷飞的夜晚,他在露娜游乐园看到的射击靶。伯格花了好长时间瞄准,气枪砰的一声响,子弹击中目标,弹簧弹了出来,纸板牙医拔出了一颗巨大的牙齿,带着四个牙根。塔尼娅拍手叫好,安东·彼得洛维奇面带微笑。伯格再次开火,但见纸板圆盘边转边咔咔作响,陶管一个接一个被击碎,那个在细长的喷水口跳舞的乒乓球也不见了踪影。真是可怕……但最可怕的还是塔尼娅说的一句玩笑话:“跟你决斗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相距二十步。安东·彼得洛维奇从门走到窗户,数着步子。一共十一步。他戴上单片眼镜,试着估算二十步是个多长的距离。有两间屋子这么长。唉,但愿他第一枪就能废了伯格。可是他从来不懂如何瞄准,一定会打偏的。这里有把开信刀。不行,还是拿镇纸练习。你到时端在手里瞄准的那个东西和镇纸更像些。或者像这样,端起来贴近你的下巴——这么做好像容易些。这时他拿起鹦鹉形的镇纸,端在眼前东瞄西瞄,意识到自己会被打死的。

十点钟左右,他决定上床睡觉。可是卧室是禁忌之处。他费了好大劲,才在衣橱里找到几条干净的床单。他换了个枕套,在客厅的皮沙发上铺上床单。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想,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觉了。胡说八道!安东·彼得维奇灵魂中的某个小颗粒在细声尖叫。同一个小颗粒促使他甩掉手套,使劲摔门,咒骂伯格是无赖。“胡说八道!”安东·彼得洛维奇细声说道,可他即刻告诉自己这样说是不对的。如果我认为什么都不会发生,那么最坏的事就会发生。生活中每件事情总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展。临睡前能读点东西该有多好啊——毕竟是最后一次了。

看看,我怎么又来了,他心里埋怨道。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呢?我现在的状况很糟,一定要控制自己。唉,能算一卦就好了。用纸牌算?

他在落地式收音机上找到一摞纸牌,拿了最上面那张,是张方块三。方块三代表什么命运呢?不知道。他又依次抽出了方块王后、梅花八,黑桃A。唉!这可不好。黑桃A——我想那意味着死亡。不过这都是胡说八道,荒唐的迷信罢了……零点过五分了。明天已经变成了今天。我今天有一场决斗了。

他想平静下来,可是办不到。奇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他手里拿的那本书,一部德国作家或别国作家写的小说,书名叫做《魔山》。“山”在德语里就是“伯格”。他又用数数的方法来作决断,如果数到三时恰巧有电车经过的话,那他就会被杀死。不料真有辆电车出现了。然后他做了一个相同处境下的男人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决心想清楚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沿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两分钟,结果想得脑子一片空白。他发现呼吸不畅,就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看看窗外洁净而恐怖的夜空。安东·彼得洛维奇又想,我得写遗嘱。但立遗嘱可以说是玩火,也好比在骨灰库里查看自己骨灰盒里的骨灰一样。“最好去睡会儿觉。”他大声说道。可是只要他一合眼,伯格那故意眯一只眼笑嘻嘻的面孔就浮现在眼前。他又打开灯,想看点书,抽点烟,尽管他不是个有瘾的烟客。琐碎的记忆浮过脑海——一把玩具手枪,公园小径之类的东西——但他一想起将死之人总会记起一些昔日琐事,就赶快就此打住。可是想不起来的事也让他恐惧:他意识到他刚才没有想起塔尼娅。他好像被一种特别的药物麻醉了,因而对她的离去不再敏感。他心想,她曾是我的生命,但她现在走了。我已经在浑然不觉中跟生命告别了,现在什么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因为我就要被杀死了……此时,夜色也在逐渐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