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第2/4页)
然而大卫并非毫无感情。他对不同寻常的事物不感兴趣是可以理解的——伊万诺夫想,因为我自己看起来也是木讷冷漠、了无情趣的小伙子,从不与人分享自己的爱好、想象和恐惧。我童年时期所有的表达也不过是一次激动的个人独白而已。你也许因此会得出下面这个三段论:孩子是最完美的人;大卫是一个孩子;大卫是完美的。他有如此可爱的眼睛,有这样可爱眼睛的孩子不可能一门心思地只考虑各种机器零件的价钱,或如何攒到足够的赠券去换商店里价值五十芬尼的免费商品。他脑子里一定会储存着别的东西:比如童年时代的鲜活记忆,点点滴滴尚在心头。但他从来不说童年,正如我小时候也从来不说童年一样。可是几十年以后呢?比如到了一九七○年(如此遥远的年代!就像个电话号码),他也许会碰巧看见挂在他床头上方的画——一个僧人正在吞食一个网球——他会觉得多么震撼,他会对自己的存在多么惊异!伊万诺夫没有完全想错,大卫的眼睛里的确不乏一定的梦幻色彩,不过那是隐藏起来的调皮梦幻。
大卫的母亲走了进来。她头发金黄,性情敏感。昨天她在学西班牙语,今天她不吃饭,只喝橘汁。“我想和你谈谈。你请安坐。大卫,到一边去。课上完了吧?大卫,去吧。我想说的是,大卫的假期快到了。如能带他去海边,那就比较好。但遗憾的是,我不能亲自带他去。你愿意带他去吗?我信任你,而且他也听你的话。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可以多说说俄语。其实他跟现在的孩子一样,就是个小小sportsmann(2) 。你意下如何?”
伊万诺夫颇为踌躇,但他并未说出来。他上次看到大海是在一九一二年,那还是十八年前他读大学时候的事了。当时去的那个度假胜地是爱沙尼亚的亨格堡。松树、沙滩、银灰色的海水伸向天际——啊,极目良久望不到头,下水好久才到及膝深的地方!这次去的地方应该也属波罗的海,只不过位于不同的海岸罢了。不过,我最后一次游泳可并不是在亨格堡,而是在圣彼得堡城外的路加河里。农民们从水里跑出来,两腿弯曲,宛如青蛙,双手交叉,遮着羞处:羞怯的田鼠。他们牙齿打颤,赶紧把衬衫套在湿漉漉的身上。傍晚时分在河里游泳倒是很惬意的,尤其是在暖暖的雨水下。雨滴打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无声的涟漪,朝四周扩散开去,一层连一层,荡遍整个水面。不过我更喜欢脚触及河底的感受。出来再穿鞋袜时,不让鞋底沾上泥真是太难了。耳朵里进水了,就不停地单腿跳,直到它像一滴令人发痒的眼泪一般从耳朵里流出来。
出发的日子很快到了。“你穿那样的衣服会很热的。”大卫的妈妈说道。她前来道别,看了一下伊万诺夫的黑西装(那是他朋友去世时他穿的衣服)。火车非常拥挤,他柔软的新衣领(这是他为了这次夏季出行而做出的一次小妥协)就渐渐变得又紧又湿。大卫兴高采烈,头发两边梳得整整齐齐,正中间一小绺迎风飘舞,开领衬衫也迎风鼓荡。他站在车厢走道的窗子边向外张望,火车弯曲前行,可以看到弯成半圆形的前部车厢,还能看见斜靠在窗框上的乘客的头。这时汽笛鸣响,车轮急转,火车又直行起来,驶进一片山毛榉树林里去了。
度假的房子位于海滨小镇的后方,是一座简易二层小楼,院子里种了些红醋栗矮树丛,一排栅栏把院子和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分开。一个留着黄褐色胡须的渔夫坐在一截圆木上,在夕阳下眯着眼睛,给他的渔网涂焦油。他妻子把他们领上楼。地板是赤褐色的,家具也很低矮,墙上挂着飞机螺旋桨上的一大块残片:“我丈夫以前在机场工作过。”伊万诺夫从包里取出他单薄的亚麻衣服、剃须刀,还取出一卷残破的帕纳费丁版本的普希金著作。大卫从网里拿出他的五彩球,球到处乱蹦,差点把架子上的一个带角的贝壳撞了下来。女房东端来茶和比目鱼,大卫急匆匆地吃了点。他迫不及待要去看大海,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他们走了一刻钟,下到了海滩。伊万诺夫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烈不适:先是一阵发紧,接着像被掏空了一般。远处,平静的烟蓝色大海上有一艘小船,看上去幽暗而孤独,令人心寒。这只船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无论他往何处看,似乎都有那艘船的影子,随后往天上看,船的影子才消失。这时暮色昏沉,周围的一切都暗淡起来,他觉得目力也不好使了,双腿踩在沙子上吱吱作响,一阵阵发软,好生奇怪。什么地方传来管弦乐队演奏的声音,不过离得太远,声音显得低沉而微弱。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大卫在海边挑了一块地方,预订了一间第二天用的柳条帐篷屋。回去的路是上坡,伊万诺夫的心一会儿飘移而去,一会儿又匆匆回来按他的期待凑合着工作一阵,接着又逃之夭夭。一路上他就这样一边闻着栅栏边荨麻散发出的亨格堡气息,一边忍受着痛苦与焦虑的煎熬。
大卫穿了件白色的睡衣,伊万诺夫为了节约起见,就不穿睡衣裸睡。一开始,寒冷的地气穿透干净的被单,使他感到愈发不适,不过睡着后就好多了。月光偷偷地爬上洗涤池,选中了池上玻璃杯的一个面,反光开始爬到墙上去。那一晚,还有以后的几个夜晚,伊万诺夫模模糊糊地想到很多事情,其中之一是幻想这个正睡在他旁边床上的男孩就是他自己的儿子。十年前,在塞尔维亚,他唯一爱过的那个女人——别人的妻子——怀了他的孩子。她流产了,结果精神错乱,满嘴胡话,不停地祷告,第二天晚上就死去了。要不是这样,他就会有个年龄和大卫相仿的儿子。早上,大卫正穿泳裤的时候,伊万诺夫看到他那牛奶咖啡色的皮肤(那是在柏林的湖边晒出来的)在腰部以下突然都变成了白皙的儿童肤色,心里不禁一动。他决定不让孩子只穿泳裤去海滩,大卫很惊讶,操着德国人的哭腔争辩说以前在别的度假胜地人人都是这样的。伊万诺夫觉得奇怪,但没有立刻让步。现在他无精打采地躺在沙滩上,一副城市人惆怅的样子。太阳高照,海水耀眼,让他有点头晕。一阵热辣辣的刺痛掠过他软呢帽下的头顶,他觉得要被活活烤熟了。但他仍旧不愿脱去夹克衫,这不仅是因为很多俄罗斯人都是如此,“在女士面前只穿吊带背心”不好意思,也是因为他的衬衣实在太破旧了。第三天,他突然鼓起勇气,偷偷用眼睛的余光环顾了一下四周,脱下了鞋子。他坐在大卫挖的一个坑里,拿张报纸铺在胳膊肘下,聆听那些艳丽的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或者略带羡慕地盯着那一千多个以各种姿态躺在阳光下的棕色身体。其中一个女孩尤其惹眼,身材犹如金属铸就,皮肤晒得几近黑色,眼睛明亮迷人,指甲白得像猴子的一样。伊万诺夫一边盯着她看,一边努力想象着晒到这种程度会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