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第3/4页)
一经允许,大卫就扑腾着游走了。伊万诺夫走到浪边,看着他在水里窜上窜下。每当更大的巨浪向他涌来,他就赶紧往后跳,免得打湿了裤子。他想起在俄国的一个同学,他的一个亲密伙伴,很会用小石子打水漂。他能使石子在水面上打出两次、三次、甚至四次水漂。但当伊万诺夫试着给大卫演示时,石子总是扑通一声就钻到水里去了。大卫一阵大笑,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一下子就打出了不是四个,而是至少六个漂亮的水漂。
几天后,神思恍惚的伊万诺夫(他眼神游离不定,反应总是慢半拍)看到一张明信片,是大卫写给他妈妈的,没写完,放在了窗台上。大卫写道,他的家庭教师可能病了,因为他根本不游泳。就在当天,伊万诺夫采取了重大举动:他搞了件黑色泳衣,一到海滩,就躲进海边的小屋里,小心翼翼地脱掉衣服,穿上那件针织泳衣。走到阳光下的时候,他那苍白的皮肤和毛茸茸的双腿让他感到一阵沮丧和尴尬。可是大卫却赞赏地看着他。“好哇!”伊万诺夫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兴高采烈样子,高声喊道,“出发吧!”他走到及膝深的地方,往头上溅了些水,然后张开手臂,继续往前走。眼见海水越来越高,他的心也抽搐得越来越紧。最后,他用拇指捂住耳朵,用其余的手指捂住眼睛,慢慢地蹲进了水里。海水冰凉沁骨,冷得他又一下子跳了出来。他躺在沙滩上瑟瑟发抖,全身上下疼痛难忍。过了一会儿,太阳照得他暖和了一点,他这才缓过劲来。不过从此刻起,他发誓不在海里游泳了。他懒得动,连衣服都不想穿。他闭紧双眼,眼前出现一片红色的背景,掠过几个光点。火星上的运河纵横交错,他一睁开眼,湿漉漉的银色阳光便在睫毛间跳动。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傍晚时分,他白天暴露在外面的部分身体变成了一片对称的疼痛群岛,火辣辣地疼。第二天一早,他对大卫说:“今天我们不去海滩,到树林里散步。”“Ach,nein!(3) ”大卫哭着说。“太阳晒得过多对身体不好。”伊万诺夫说。“唉,求求你了!”大卫气急败坏地坚持,然而伊万诺夫毫不松口。
树林非常茂密。几只尺蠖蛾从树干上飞走了,它们周身的颜色和树皮差不多。大卫一言不发,磨磨蹭蹭地走着。“我们应该珍视树林,”伊万诺夫试图转移一下这个学生的注意力,“这是人类最初的栖息地。直到某个晴朗的日子,人类终于离开了充满原始联想的丛林,走进了洒满阳光的理性空地。这些越橘看起来已经熟了,你可以尝尝。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呢?你要明白,一个人应该有多种乐趣。一个人不能过度沉迷于海水浴:粗心大意的游泳者死于中暑或心力衰竭,这是经常发生的事!”
伊万诺夫靠在树干上蹭着他火辣辣的痒得难受的背,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每当在某个地方欣赏大自然时,我就禁不住想起那些我永远都去不了的国家。大卫,想象一下,假设这不是波美拉尼亚,而是马来亚的森林。看看你周围:你很快就会看到最珍稀的鸟类从你身边飞过,那是艾伯特王子城(4) 的天堂鸟,它头上有一对蓝色旗帜般的长羽毛。”“Ach,quatsch。(5) ”大卫气恼地答道。
“用俄语应该说‘erundá’这个词。当然,这是瞎扯,我们不在新几内亚的群山中。不过,关键是要运用一点想象力。如果——但愿别发生此事——有一天你失明了,或是坐牢了,或者你在极端艰苦的情况下不得不去执行一项令人生厌并且没法完成的任务,那时你再想起今天我们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树林里散步,你或许会感到一种——我该怎么说呢?——童话般的美妙。”
日落时分,深粉色的云朵在海面上涌起。随着天色渐暗,云朵似乎被涂上了一层锈色。一个渔夫说第二天会下雨,但第二天早晨却晴朗得出奇。大卫不断催促他的家庭教师快点,但伊万诺夫却感到身体不舒服。他只想躺在床上,追忆遥远岁月里模模糊糊的零星事情。往事如烟,脑海的岸边突然闪亮,就会记起。有些是愉快的事情,也许很久之前真的发生过,也许在生活的视野中和他擦肩而过,也许只是在最近见到过。但他不能专心致志地想过去的事情,不知为何,过去的事情总是游移不定,时而友好神秘,狡猾地朝他靠近,时而又狠心地远远滑走,就像眼睛里透明的小点,在玻璃眼液中从一个斜角移向另一个斜角。唉,他必须起床了,必须穿上袜子。那双袜子满是窟窿,倒像是一副花边手套。离开房间时,他戴上了大卫的深黄色太阳镜——太阳在蓝绿色的空中昏昏欲睡,洒在门廊台阶上的晨光也抹上了一丝落日的色彩。大卫裸露着琥珀色的后背跑在前面,每当伊万诺夫叫他时,就极不耐烦地耸耸肩膀。“不要跑。”伊万诺夫疲惫地说道。他戴了太阳镜,视野受到限制,便担心撞上突然驶来的汽车。
街道睡意沉沉地延伸向大海。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太阳镜,也不再惊讶夏日怎么穿上了土黄色的制服。在街道的拐角处,他突然隐约想起了什么——一些特别舒适而又陌生的东西——但它们瞬间又消失了。狂暴的海风吹得他胸部发紧,昏暗的旗子都朝着一个方向剧烈舞动,尽管那个方向什么也没发生。到了沙滩了,感觉到飞溅的海水了。他觉得耳朵被塞住了,当他用鼻子使劲吸入空气时,脑袋里便嗡嗡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击着耳膜。伊万诺夫想,我这辈子还没活多久,日子过得也不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这个陌生的世界是美丽的,此时此刻我也可以感受到快乐,只要我还能够想起那些美妙的,美妙的——什么来着?那是什么来着?
他蹲下身坐在沙地上。大卫开始忙着用铁锹修缮一面沙墙上有点垮塌的地方。“今天是冷还是热啊?”伊万诺夫问道。“不知怎么的,我说不上来。”过了一会儿,大卫扔下铁锹说道:“我要去游泳。”“再坐一会儿,”伊万诺夫说,“我需要整理一下我的思绪。大海又不会跑掉。”“求你了,让我去吧!”大卫恳求道。
伊万诺夫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看了看海浪。巨大的海浪汹涌澎湃,附近不见一个游泳的人,只有左侧很远的地方有十来个带着橘黄色帽子的头在海面上跳动,被海浪很整齐地推向一侧。“海浪这么大,”伊万诺夫叹了口气说道,“你可以嬉水,但不能去深度超过七英尺的地方。七英尺大概是两米。”
他又垂下头,托起一边脸,满怀痛苦地回忆起生活中无数的悲伤和快乐。他的鞋子里灌满了沙子,于是用手慢慢地将鞋脱下来,之后又陷入了沉思。那些游移不定的透明小点又开始在眼前飘来飘去——他是多么多么渴望能够回想起那些——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尖叫,赶紧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