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王(1)(第4/8页)
那条马鞭前一天就送来了,但今天出来没有带。王储(顺便提一下,宫里说蹩脚法语的时髦是由他兴起来的)看不上它,称之为“ce machin ridicule”(8) ,他还认为,那马鞭本来是马夫小儿子的东西,落在国王的门厅里了。“Et mon bonhomme de père,tu sais,a une vraie passion pour les objets trouvés。”(9)
“我一直在想,你讲的那些事情有多少是真实的。书本里可一点都没有提到那些事。”
“哪些事?”王储问道。他最近在表弟跟前卖弄过不少零碎理论,不知他指的是哪一条,还得煞费苦心地重新建构一番。
“噢,你记得的!权力的神秘起源,还有,那件事……”
“对,记得,记得,”王储赶紧打断他的话,以便毫不拖延地想出最好的办法来对付这个已经失去了新鲜感的话题,“我当时没讲完,因为周围耳目太多。你也明白,现如今,我们的所有不幸都要归咎于政府出奇的懒散,举国上下缺乏活力,还有国会议员无聊的争吵。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又都是因为咒语,不论是民间的咒语还是王室的咒语,不知为何都丧失了原有的力量,我们世代相传的魔法也沦落为骗术。别再谈这些令人扫兴的事情了,说点高兴的吧。比如说,你在大学里肯定听到过不少我的情况吧?我都能想象出来!告诉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们都叫我花花公子,对吧?”
“我不听居心叵测的瞎扯,”K说道,“但确实有那类闲言碎语。”
“这个嘛,街谈巷议是真相之诗。你现在还是个孩子——一个容易哄骗的孩子——所以呢,有很多事情你眼下是搞不明白的。我只能给你提供这样的意见:人基本上都非善类,但如果是私下里的事情——比如你躲在隐蔽的角落匆匆吞果酱,或是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人是善是恶都无所谓,没有人会认为你的所为是犯罪。然而,一个人要是肆无忌惮地满足他蛮横的身体强加给他的欲望,那时,唉,到那时,人们就说这是放纵,就开始公开谴责了!再比如说,以我为例,假如我的合理享受只限于一种方式,始终不变,那公众舆论就会变得温和,最多也就指责我情妇换得太频繁。可是,上帝啊,我要是没有遵守淫荡的潜规则,而是见蜜就采,那公众会掀起轩然大波。注意了,我什么都爱——不管是朵郁金香,还是根普通的草茎——原因嘛,”王储总结道,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我真的只追求零敲碎打的美,把整体的美留给大众。零星的美能在芭蕾舞女演员身上找到,也能在码头工人身上找到;能在中年维纳斯身上找到,也能在年轻的骑手身上找到。”
“对,”K说道,“我理解。你是一个艺术家,一个雕塑家,你崇拜具体的形态……”
王储勒马,大笑起来。
“嗨,怎么说呢,这并不纯粹是个雕刻问题——à moins que tu ne confondes la galanterie avec la Galatée(10) ——不过,你这个年纪不懂风流倒也是可以原谅的。不,不,风流远没那么复杂。别跟我如此害羞,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只是看不起qui se tiennent toujours sur leurs gardes(11) 的小伙子。你要是没有更有兴趣的事情可谈,我们就可以经格兰洛格返回,顺道在湖边用餐,到时候再看能想起什么事来。”
“不行,我恐怕——那个——我有事情要办——碰巧今晚我……”
“那么好吧,我就不强求了。”王储友好地说道。走了一阵,到了磨坊边上,他们互道再见。
K不得不答应此次骑马出行的时候,他就预见到了一项特别烦恼的苦差事,因为阿道夫是出了名地健谈,很多不善交际的人遇上他的情况都会如此。假如同行的是一个比较温和、地位不高的人,那还比较容易事先定好此行的基调;但他是常人心态,而阿道夫是激情四射,一起出去,有必要把自己提升到他的水平,那样势必会遇上不少尴尬时刻,这一点K在为这次出行做准备时都设想到了。更有甚者,他初遇阿道夫时就觉得要向他看齐;事实上他不假思索地赞同了某人的观点,那人就可以据此理所当然地预计彼此在接下来的各种场合都会相处愉快。他仔细地盘点了自己可能会出现的失误,还特别清晰地想象了自己的下巴会紧张,铅一般沉重,会觉得极度无聊(他天生有这种能力,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斜着眼睛看到预期中的自我)——他把这些逐一列表,还考虑到要徒劳地尝试与预期中的自我相融合,要徒劳地从那些假定有趣的事情中去寻找乐趣,于是K退而求其次,明确了一个很实用的目标:料未来之难料。这个目标他差点就达到了。命运也有选择不当的时候,看来对他留在料想领域之外的小事情还是满意的:苍白的天空、荒凉乡野上的风、清脆的马鞭声、马儿不耐烦的嘶鸣、洋洋得意的同伴滔滔不绝的长篇独白……这一切融化成一种还算可以忍受的感觉,尤其是K在思想上已经为此次出行限定了一定的时间。不就是个奉陪到底的事嘛。可是王储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具有把他心里限定的时间无限延长的危险。一旦如此,对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就得再一次进行痛苦的估量(其中“有趣的事”又会强加给K,需要表现出期待的欣喜)。所以这种额外的时段——太多了!太难预料了!——让人受不了。于是,他冒着失礼之嫌,找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事由作为借口。的确,就在调转马头的那一刻,他后悔自己失礼了,后悔的程度和片刻之前为自己的自由担心的程度一样强烈。由此可见,原是对将来的厌恶之感,现在却恶化成了对过去的质疑之声。他想了一会儿,考虑自己是否应该追上王储以加固友谊的基础,因为追过去就意味着默认新的考验,虽然晚了一步,但更显得珍贵。可是他太担心得罪一个友好快乐的人,同时又害怕自己显然配不上人家的友好和快乐,于是就打了退堂鼓。这么一来,阴差阳错,命运到底还是击败了他,到最后又悄悄地给他一丝烦恼,把他自认为很有把握的一次胜利变得毫无价值。
几天后,他又收到了王储的一份邀请,请他在下个星期的任何一个晚上来“随便坐坐”。K不能拒绝。此外,他感到王储并没有因为他的欺骗而恼火,便放下心来,顺利成行了。
他被引进一间黄色的大屋子,里面像温室一般热。有二十个人,男女比例大致相当,有的坐在矮沙发上,有的坐在厚垫子上,有的坐在长毛地毯上。在刚开始的一瞬间,主人好像对表弟的到来隐隐有点困惑,仿佛忘了邀请过他一般,要么以为是请他在另外一天来的。不过这点短暂的疑惑立刻让位于好客的微笑。一笑之后,王储便不再理会表弟了,其他客人也对他不予理睬。这些人显然都是王储的密友:有几个骨瘦如柴、头发柔顺的年轻女子,六个古铜色脸膛、胡须刮得很干净的中年绅士,还有几个年轻小伙子,穿着当时流行的敞领丝绸衬衫。K突然认出其中一个是著名的杂技演员翁德里克·居尔文,一个郁郁寡欢的金发男孩,手势和步态出奇地温柔,好像他在舞台上极富表现力的身段现在被衣服紧紧捆住了似的。对K来说,这个杂技演员是群星汇聚的关键人物。他这个从旁观察的人,尽管初来乍到,未谙世事,但是他也能立即感觉到那些穿着朦胧纱裙、身材高挑的漂亮姑娘们是那个聋哑世界里的人,也就是从前被称为“风流社会”的那个世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不知还有别的世界)。她们摆出各种各样的放纵姿势,没有真正的交谈,只是装作交谈的样子(缓缓地作出似笑非笑的模样,香烟都插在贵重的烟嘴里,透过吐出的烟雾发出“嗯嗯”的声音,表示疑问或者应答)。她们中也有几个曾经在宫廷舞会上露过面,但这丝毫没有改变事情的本质。男客们也是一丘之貉,尽管其中有些是贵族子弟,有些是指甲肮脏的艺术家,还有一些是贩夫走卒之类的粗俗年轻人。一点不错,他这个从旁观察的人初来乍到,未谙世事,所以立刻对自己起初那下意识的印象产生了怀疑,责怪自己是俗人偏见,轻信了市井传言。他断定这里一切都秩序井然,也就是说,他的世界绝不会因为接纳了这个新的领域而受到干扰,这里的一切都简单明了:爱找乐子的独立的人可以自由地选择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