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王(1)(第5/8页)

聚会很安静,无拘无束,不知为何节奏甚至像孩子们闹着玩,这大大消除了K的疑虑。机械地抽烟,金色纹理的小盘子里摆着各种精致的小点心,一套套充满友爱的动作(某个人会为另一个人找来几张活页乐谱,一个女孩在试戴另一个女孩的项链),简单,宁静,一切都显示出这种聚会特有的友善。这种友善K本人并不具备,但可以在生活的各种现象中表现出来,如皱纸包着的一颗糖绽放出一丝微笑,别人的闲谈中能探测出老友情深的回声。王储正忙着把六个小球推进一个口袋大小的玻璃迷宫中央去,他蹙眉专注,时不时发出一连几声激动的呻吟,到最后变成了一声愤怒的哼哼。一个红发女郎,身着绿色裙,赤脚穿着凉鞋,故作悲伤,拿腔拿调,在一旁不停地说他永远不会成功。但是王储却坚持了很久,轻轻地抖动那些不听话的小玩意儿,一跺脚,又从头开始。最后,他把一个迷宫扔到沙发上,沙发上坐着的几个人又马上接着玩了起来。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面部痉挛给他破了相,他坐到钢琴前,学着某人弹琴的样子,忽轻忽重地敲击键盘,接着马上又站起来,和王储讨论起另一个人的天赋,估计说的是他刚才没头没尾地弹奏了一段的那首乐曲的作者。那个红发女郎撩起裙子,一边挠露出的美腿,一边给王储解释刚才被他们中伤的那位作曲家在一桩复杂的音乐圈内斗中处于什么地位。王储突然看了看手表,转向那个在角落里喝橙汁的年轻金发杂技演员,用一种略带担忧的语气说道:“翁德里克,我想到时间了。”翁德里克闷闷不乐地舔舔嘴唇,放下手中的杯子走了过来。王储用肥胖的手指解开翁德里克的裤子前裆,把他粉红色的私处整个掏了出来,拣出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开始有规律地抚摸那根光洁的小棍。

“刚开始,”K讲述道,“我想我是失去了理智,产生了幻觉。”让他最吃惊的是那个过程是那样地自然。他感到胃在翻腾,就离开了。一到街上,他甚至跑了一会儿。

他觉得他只能向他的监护人倾诉他的愤怒。虽然他不喜欢那个相貌平平的伯爵,但他还是决定同他商量,就当他是自己唯一的熟人。他绝望地问伯爵,像阿道夫这样的人,道德如此败坏,年纪又不小了,因此很可能无法悔过自新,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今后的国家统治者呢。王储的行为让他突然看清了王储的本质,同时也让他明白了,这个无比下流的家伙,尽管爱好艺术,其实是个野蛮人,是个自我放纵的畸形儿,缺乏真正的文化教养,仅仅掠取了文化的一点皮毛,学会了如何发挥他善变头脑中的亮点,还丝毫不用担心注定能得到的王位有什么问题。K不停地问,让这样一个人做国王,岂不是发疯般的愚蠢,噩梦般的荒唐。不过在提出这些问题时他就没期望能得到真实的回答:这只是一个年轻人觉醒的措辞而已。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用粗鲁生硬的短语表达自己的困惑(他天生说话不利索),渐渐触及了事实,看到了事实的真面目。不可否认,他立刻又后退了,但已经看到的事实真面目印在了自己心头,让他猛然意识到,一个国家一旦注定将成为一个淫秽恶棍的玩物,那它将会面临怎样的危险。

伯爵聚精会神地听K讲完了话,期间时不时地抬起他那没有睫毛的秃鹰般的眼睛盯住他看:目光中反射出一种奇怪的满意之情。作为一个工于心计、头脑清醒的指导者,他回答得极为谨慎,好像并不完全赞同K,说他偶然看到的现象过多地干扰了他的判断,想以此让K冷静下来。他说王储的行为只是为了保健,并非允许青年朋友把精力浪费在嫖妓上;他还说阿道夫具有一定的品质,在他登基后会显现出来的。会见结束时,伯爵提出带K去见个聪明人,著名的经济学家古姆。伯爵这样做是一举两得:一方面,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他可以逃避责任,并且可以保持中立,万一有什么不幸的事,也能左右逢源;另一方面,他可以借此将K交给一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以此开始实施他这个邪恶狡猾的伯爵蓄谋已久的计划。

那就去见见古姆,见见经济学家古姆。一个大腹便便的小老头,穿着羊毛背心,粉红色的脑门上高高地架着一副蓝色眼镜,精神矍铄、衣着整洁、乐呵呵的古姆。他们见面的频率不断增加,在大学第二年的年末,K甚至在古姆家逗留了一个星期。那时候K已经发现了许多关于王储行为的事,也就不再后悔自己第一次的怒火喷发。K还知道了一些已经尝试过的限制王储的措施,但由于古姆好像总是四处溜达,所以这些措施他主要是从古姆的亲戚和随从那里听到的,倒不是来自古姆本人。起初,人们试图向老国王告发他儿子的胡闹,想让老国王以父亲的身份管管王储。说来也是,也曾有某个人通过层层关卡进了老国王的密室,直陈王储的胡作非为,他老人家听完后脸涨得紫红,焦急地把睡袍的边攥成一团,表现出的愤怒程度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他大声嚷嚷着说这种事情一定要有个了结,说容忍之杯正在满溢(说到这里他上午喝的咖啡疾风暴雨般地泼溅出来)。他说很高兴听到坦诚的报告,说他要把这淫荡的狗东西流放到suyphellhus(修道院式的船)上,随波隐居六个月,还说他要……会见就要结束了,开心的官员就要躬身退出时,老王虽然还怒气难平,但已经平静下来,便把这位官员拉到一边,摆出一副推心置腹面授机宜的样子说(其实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的,是的,你说的我全明白,也都如你所言。可是听着——仅限于你我之间——告诉我,我们能否理性地看待这事——毕竟我的阿道夫是个快活的单身汉,他喜欢一些小运动——有必要搞得满城风雨吗?别忘了,我们也都是从小男孩过来的。”这最后一条理由听起来相当可笑,因为国王的青年时代像牛奶一般平静地流过去了,后来已故的王后,他的妻子,对他管束异常严格,一直到他六十岁。顺便提一下,她是一个非常顽固的女人,愚蠢,小气,总爱做些无知而又极其荒唐的白日梦。很可能是由于她,宫廷的习惯,甚至整个国家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都带上了那种特殊的、难以定义的特征,死气沉沉和反复无常奇怪地混在一起,目光短浅和呆板的非暴力疯狂混在一起,这些让现任的国王饱受折磨。

按时间顺序来讲,第二种反抗形式要深入得多:它包括对公共资源的集中及强化。这种反抗很难指望平民阶层能够自觉参与。对于岛上的农夫、织工、面包师、木匠、玉米商贩和渔夫等而言,任何一位王储变为国王就像天气变化一样自然,大家接受就是了:农夫望着积云里的微光,摇摇头——仅此而已。在他地衣般的大脑深处,总为传统的灾害,自然的或人为的,留有一席传统之地。经济贫乏,发展缓慢,价格一成不变,长久以来没有活力(通过这样的经济,空洞的头脑和空空的胃之间立刻形成了联系);农业常年形势严峻,收成微不足道,只不过够吃而已;蔬菜和谷物之间有秘密协定,好像是同意相互补充,从而保持农艺学的平衡——所有这一切,根据古姆所说(见《经济基础与经济进军》),让人们习惯了逆来顺受。如果某种魔法在这里盛行的话,那么咒语附身,受害者情况只会更糟。更有一层——有见识的人发现这种情况可导致特殊的悲哀——这位“无花果”王储在下层社会和小资产阶级之中受到低俗的欢迎(这两个阶层之间的区别很难界定,如同我们会经常看到的一种令人困惑不解的现象:一个店铺老板的儿子生意兴隆,不料要去接手他祖父低贱的手工活)。谈到“无花果”的胡作非为时,人们总是毫无例外地面露诚恳的微笑,这样就不至于受到谴责:人人嘴上挂着欢笑的面具,一副赞许的样子,已经和实际的想法难以区分了。“无花果”闹得越淫乱,人们笑得越响亮,酒吧里通红的拳头敲打木板桌就越有力,越欢快。举个非常具体的例子:某天,王储叼着雪茄,骑着马走过一个偏僻的小村庄,碰到了一个长相好看的小女孩,于是就让她一同骑马,毫不顾忌她父母的反感(即使他们尊敬王储,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反感),她的老祖父一路奔跑追赶,直到跌进一条沟里。全村的人,根据情报人员的报告,笑声雷动,表示羡慕,猜测有好事上门,向这一家人贺喜。那孩子过了一小时回来后,他们还居心叵测地问长问短。只见她一只手里捏着一张一百克朗的纸币,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刚刚钻出鸟巢的幼鸟,那是她在回村庄路上经过荒凉的树丛时捡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