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片段,一九四五年(第4/4页)
我觉得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事实上,我已经到了生理上开始产生不适的地步——我站起身,匆匆离开了这个房间。来时我曾看见女仆把我的东西放在衣橱里,我快走到衣橱跟前时,霍尔太太赶上了我,同她一起过来的是远处滚滚而来的音乐。
“你非走不可?”她说,“真的非走不可?”
我找到了我的外套,扔掉挂衣架,跺着脚穿上了橡胶套靴。
“你们不是杀人犯就是傻瓜,”我说,“要么两者都是,那个男人是一个下流的德国特务。”
我已经提到过,我在关键时刻常受语塞之苦,所以当时那句话从嘴里说出来不像写在纸上这么顺畅。但毕竟说出来了。她还没能定下神来回答我,我就砰的一声带上了门,抱着外套跑下楼,就像抱着一个孩子冲出一栋失火的房子。等我到了街上,才注意到我抬手要戴上的帽子并不是我自己的那一顶。
那是一顶破旧的浅顶软呢帽,灰颜色比我那顶更深一些,帽边比我的窄一些。要戴上它的那个脑袋比我的脑袋小。帽子里面有个标签,写着“维尔纳·布罗斯,芝加哥”,还散发出另一个人的发梳和发乳的气味。它不可能是梅尔尼科夫上校的,他的头秃得像一个保龄球。我也断定它不是霍尔太太的丈夫的,霍尔太太的丈夫不是死了,就是另有地方放他的帽子。随身带着这样一个东西,实在觉得恶心,但这天晚上下着雨,也很冷,所以我就把它权当一件基本的雨具来用。我一到家,就马上给联邦调查局写信,但没写多少就停了下来。我记人名的能力太差,这严重地损害了我想要提供的消息的质量。另外,我不得不解释我为什么会出席那次会议,这样就势必扯进来好多理不清、有疑点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和我那个同名人有瓜葛。最糟糕的是,整件事如果展开细说,就带上梦幻般的怪异色彩,我唯一能如实陈述的就是有一个人,来自中西部某个不知叫什么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他一直在一家私人住宅里向一群糊里糊涂的老太太讲些同情德国人民的话。说来也是,对德国人民表示同情的话不断出现在某些知名专栏作者的文章中,依此而论,整件事情,就我所知,大概是完全合法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到门铃响,开门一看原来是舒博士,他没戴帽子,披着雨衣,默默地把我的帽子递给了我,那粉里透青的脸上半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微笑。我接过帽子,含含糊糊地道了个谢,没想到让他错当成是请他进屋。我记不起把他的软呢帽放在什么地方了,只好赶快寻找。既然当着他的面,找得就很起劲,这情形很快便显得滑稽可笑了。
“这样吧,”我说,“等我找到帽子,就邮寄给你,送去给你,托人转交给你。要是找不到,就给你寄去一张支票。”
“可我今天下午就要走了,”他轻声说道,“再者,你向我非常亲密的朋友霍尔太太说了句奇怪的话,我想听听解释。”
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告诉他,警察、当局会找霍尔太太解释一番的。他耐心地等着我讲完。
“你不明白,”他最后说,“霍尔太太是社交界的名流,在官场有很多关系。感谢上帝,我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每个人都能畅所欲言,不会因表达了某种个人意见而遭受侮辱。”
我让他滚。
我最后一番激烈急促的话说完后,他说:“我走了,但请记住,在这个国家——”他伸出一根指头,弯起来冲我斜着摇了摇。这是个德国人惯用的手势,意思是戏谑地指责我。
我还没能决定揍他的哪个部位,他就溜走了。我气得全身发抖。我的这般没出息,不知多少回让自己哑然失笑,甚至莫名其妙地高兴,这一次却表现得粗野、卑劣。突然间,我瞥见舒博士的帽子就在客厅电话小桌下面的一摞旧杂志上放着。我奔到最前面的窗子边,打开窗户。等舒博士往下走了四层楼梯时,我把帽子朝他扔去。帽子画出了一道抛物线,像个大饼一般落在了街道中央。它在那里翻了一个跟头,差几英寸就掉到一个水坑里了,仰面朝天,躺在那里喘息。舒博士看都没往楼上看一眼,挥手表示感谢,然后捡起帽子,满意地发现上面还不算沾满了泥,就戴在头上,得意洋洋地扭着屁股走开了。我经常纳闷:一个瘦瘦的德国人穿着雨衣时从后面看为什么总是显得那么丰满。
余下的故事就是一星期以后,我收到了一封信,用俄文写的,其独特风采很难通过翻译来欣赏。
“尊敬的先生,”信中说,“在我的全部生活中,你一直追踪着我。我的好友们读了你的书后,都以为是我写了这些堕落、颓废的书,纷纷离我而去。在一九四一年,然后又在一九四三年,我在法国被德国人逮捕,指控我说了那些根本没说过,也从来没想过的话。如今在美国,你还不满足于从前在别的国家给我带来的种种麻烦,竟敢冒充我到一个德高望重之人的家里去大耍酒疯。对此我不能容忍。我本来可以把你投进监狱,给你打上冒名骗子的印记,但我想这样的结果你是不满意的,所以我建议通过赔偿之法……”
他提出的数额的确非常适中。
(1) 原文Winterbottom,意为“冬天的臀部”。
(2) 南森护照是由国际联盟推出的一种国际认可的身份证,当时是为没有国籍的难民设置的。
(3) 原文为wonderful。
(4) Robert Ley(1890—1945),纳粹党主管组织行政工作的头目。
(5) Alfred Rosenberg(1893—1946),纳粹党的高级理论家,长期主管意识形态。
(6) The Star-Spangled Banner ,美国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