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1/31页)

无论怎么讲,在兴冲冲地爬了那么高之后,要回去是艰难的。沿途,他一再停下来休息,只觉得脸突然变白了,冷汗冒上了额头,心乱蹦乱跳得呼吸都感到了困难。他咬着牙,顺着蜿蜒的山道往下走,可走到邻近疗养院的山谷,就清楚地看出再也没有力气自己走完上“山庄”去的长长的路了。然而没有电车,出租马车也见不着,他只好求一位驾着空车去达沃斯村的驿车夫带上自己。他与车夫背靠背坐着,双脚从车上垂下来,身子像快睡着了似的摇来晃去,脑袋一点一点的,让路人看了既同情又惊讶。他就这么让车子颠簸着往回赶,在过小铁道的地方下了车,付了钱,也没看一看给的是少是多,就没头没脑地往上山的环形公路走去。

“快点儿,先生!”法国门房说,“克洛可夫斯基的讲座刚刚开始。”汉斯·卡斯托普把帽子和手杖扔在存衣处,牙齿轻轻咬着舌头,既匆匆忙忙又蹑手蹑足地挤进差不多是关着的玻璃门,只见疗养客们已经一排一排地坐在椅子上。在餐厅窄的一头,摆着一张铺了台布、蹲着只漂亮的磨光玻璃大肚瓶的桌子,桌子后站着穿礼服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正在作他的报告……

心理分析

幸好靠近门的角落上有把椅子空着。他悄悄坐到上面,装出一副始终就坐在那儿的神气。由于刚刚开始,听众们的注意力全系在了克洛可夫斯基的两片嘴唇上,几乎没谁留心到迟来的他。这样很好,因为他样子看上去挺可怕。他的脸色白得像麻布,衣襟上带着血迹,活像个刚刚逃离作案现场的凶手。坐在前面的女士在他落座时自然转头过来,用一双细眯眯的眼睛打量着他。汉斯·卡斯托普认出她正是舒舍夫人,心中十分不悦。真见鬼!难道就不肯让他安静安静吗?他原想赶回来后可以坐下休息休息,没想坐在自己紧跟前的却偏偏是她。——真是巧合,一个在其他情况下有可能令他感到高兴的巧合。可眼下他这副疲倦而又狼狈的样子,谁知会有什么结果?这给他心脏增加了新的负担,使他在听报告的整个过程中呼吸困难。她用那完完全全是普希毕斯拉夫的眼睛瞅着他,瞅着他的脸,瞅着他身上的血迹。——她那么死死地瞅着他,颇有些唐突、放肆和无所顾忌,和这女人将玻璃门顺手一摔的作风很相称。瞧瞧她那姿势!才不像卡斯托普在家里交往的那些妇女哩!她们总是身子直直地将头转向同桌的男子,讲起话来嘴收得很小。舒舍夫人却缩着身子坐在那儿,软瘫无力,背弓成圆形,肩膀吊在前边,还远远地探着头,使得脊椎骨都从白衬衫在颈后开的衩子中突露了出来。当初普希毕斯拉夫也差不多这么探着脑袋;可人家是个模范学生,一直享有荣誉,虽然这并非汉斯·卡斯托普乐于向他借铅笔的原因。——事情清清楚楚,舒舍夫人懒散的姿态、随手摔门的作风以及唐突无忌的目光,都与她生病有关。是的,它们表现了那种放纵恣肆,那种不光彩、但却不受限制的特权;年轻的阿尔宾先生就以享有这种特权而自豪……

汉斯·卡斯托普盯着舒舍夫人弯曲的脊背,思想纷乱如麻;它们不再是思想,而是变成了梦幻。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拖长的上中音和发得软软的r,都像从老远老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一样。然而大厅里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寂静,不但似乎使周围的一切都着了魔,也对汉斯·卡斯托普产生了影响,仿佛将他从梦中唤醒转来了。他环顾四周……他身旁坐着那位头发稀疏的“钢琴家”;这老兄仰着脑袋,抱着双臂,张大嘴巴在倾听。再过去一点是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她目光流露出贪婪,双颊呈现出红斑。——汉斯·卡斯托普在他所见到的全体女士的脸上,都发现了同样的发烧的颜色,坐在阿尔宾先生旁边的萨洛蒙太太是如此,啤酒酿造商的老婆即那个流口涎的马格努斯太太也是如此。稍微靠后一点的施托尔太太脸孔带着痴呆入迷的神气,看着叫人难受;面部呈象牙色的莱薇姑娘半闭着眼,两手垂在怀中,身子倚着靠背,只有胸脯还在剧烈地一起一伏,不然就完全像具死尸。汉斯·卡斯托普看见莱薇,便想起曾经在蜡人馆中参观过的一尊女蜡像,它在胸脯里也装着驱动器。不少疗养客还把手凹着挡在耳朵背后,或者至少是做出个样子,让手似举非举的,与耳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由于听得太专心而僵在了半空中。帕拉范特检察官,一位棕色皮肤的显然很有力气的汉子,甚至用食指将耳朵弹了弹,以便使它听得更清晰,更全神贯注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那滔滔不绝的讲演。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到底讲些什么?他是循着怎样的思路在活动?汉斯·卡斯托普集中心思,想要跟着一起听,可是一开始不成功;因为没赶上开头,后来又只顾考虑舒舍夫人弓着的脊背又听漏了一些。讲的是一种力量……那种力量……简而言之,爱情的力量。当然当然!这正是系列报告的总题目;除此而外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还能讲什么呢?这可是他在行的领域呀!突然之间来听别人作关于爱情的报告,汉斯·卡斯托普颇觉着有几分奇怪;因为他平时听的只是关于船舶的传动装置一类题目。怎么好启齿哟,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女士先生的面来讨论那桩敏感而人人讳莫如深的事情?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使用的是一种混合语言,诗意美与学术性兼而有之,作为学术探讨可谓肆无忌惮,同时音调却抑扬顿挫,像唱歌一般动听,使年轻的卡斯托普觉得不成体统,虽然这可能恰恰是叫女士们脸颊发烧,令先生们洗耳恭听的原因。特别是报告人在使用“爱情”一词时,总那么含含糊糊,叫你永远弄不清楚他确指什么,是那神圣的激情呢或者肉欲的冲动。——这就使人产生了近似晕船的感觉。在他一生中,汉斯·卡斯托普从未听人像今天这儿似的反反复复地、接二连三地讲这个词儿;是的,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还压根儿一次也没听说过,或者从别人口中听见过它。这可能只是个错觉——但他无论如何也认为,这么一再地重复对这个词儿本身是不相宜的。再者,软绵绵的复合元音加上轻飘飘的上腭音再拼以单薄的元音i,听多了叫人腻味,令卡斯托普联想到掺了水的牛奶——某种白中泛青的寡淡乏味的东西,尤其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那严格讲来是极力渲染的表演的衬托下,更加如此。因为有一点很清楚,就是他在那么开了头以后,便可以放开大讲,不必再担心听众会从厅里逃走。他压根儿不满足于只对那些人人知晓但却避而不谈的东西津津乐道;他摧毁幻想,无情地还事实以本来面目,不给敏感的心灵留下任何余地去相信白发老者的尊严,稚嫩孩童的纯洁。还有他穿的黑礼服配上了柔软的绉领,灰色的短袜与凉皮鞋相互映衬,也给人一个坚持原则、富于理想的印象,虽然汉斯·卡斯托普对他这身打扮大感愕然。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堆书和零散纸张;他就凭借它们,为支撑自己的论点而引用了各式各样的实例和轶闻,有不少次甚至朗诵了诗歌。他大谈爱情的种种可怕形式,大谈它的表现和威力的种种变态,诸如怪诞的、痛苦的和阴郁的等等。在所有自然生成的欲望中,他说,爱欲是最摇摆不定和最易受到危害的一种,从根本上看倾向于迷惘和不可救药的非理性;这不值得大惊小怪。须知这一强烈的冲动并非任何单纯的情感,就其本质而言乃是情感的多重组合,并且不管它作为整体看上去多么合理,都纯粹是由种种非理性所构成。可是由于人们,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继续讲,由于人们有理由拒绝从组成部分的非理性得出整体的非理性这个结论,那就将不可避免地、迫不得已地用整体的部分合理性——设若不是用整体的合理性的话,去掩盖它个别的非理性。此乃逻辑的要求,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请他的听众牢牢记住。心灵的反抗和校正,正当地起调整作用的本能——博士差点儿没说守法公民的,在它们的平衡与限制下,各种非理性的组成部分融合成了合法的有益的整体。这是一个经常性的、值得欢迎的过程,可其最后结果如何,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像扔掉什么似的将手一甩,补充说,已跟医生和思想家没有任何关系啦。反之,在另一种情况下——这个过程不会出现,不愿也不该出现;谁能够说,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问,这是否可能意味着更高尚的、对心灵来讲更可贵的状态呢?就是说在这种状态下,两组力量即爱欲的冲动和与之敌对的情感,其中特别应该提到羞耻与厌恶,它们都表现出一种非常的、超乎公民通常标准的紧张和激动,都在内心深处相互斗争;这种斗争将使迷乱的欲望受到限制、防范和驯化,因而也就不可能产生通常和谐的、符合规范的爱情生活。这节制与爱欲之间的力量较量——问题确实与此有关,它的结局如何呢?结局显然是节制取胜。恐惧、礼法、厌恶、战战兢兢的对于贞节的要求,它们都压抑爱欲,把它锁闭在黑暗的潜意识之中,使它充其量只是部分,而远远不是以其全部的丰富和强度,为人所意识到并且化为行动。然而节制的胜利只是一种虚假的、得不偿失的胜利,因为爱情的冲动不可能被钳制、被征服;压抑着的爱情并未死亡,而是活着,而是在黑暗和隐秘的内心深处继续渴求着满足。它将突破节制的羁绊重新表现出来,哪怕是以无从辨认的、变异的形态……既然如此,被节制和压抑的爱情的再现形态与面具,又有哪一些呢?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提出这么个问题,目光同时一排一排地扫视过去,像是真的期待着他的听众作出回答似的。是啊,话还是得由他自己往下讲,在他已经讲了这么许多以后。除他之外谁也不知道答案;而他那样子已告诉人们,他本人肯定是知道的。再说,他那双火辣辣的眼睛,那张白腻腻的面孔,那两撇黑油油的胡子,还有与灰色的羊毛短袜搭配在一起的修士般的凉鞋,这一切加起来岂不是使他本人成了他所讲的节制与情欲之争的活脱脱的化身吗?至少汉斯·卡斯托普跟所有人一样,在极其紧张地期待着他回答被抑制的情欲以何种形态再现的问题时,对博士的印象是如此。女士们屏息凝神;帕拉范特检察官赶快弹了弹耳朵,使它在关键时刻到来时畅通无阻。这当口,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突然说:以疾病的形态!病症就是伪装起来了的性欲冲动,一切疾病都无非是变态的情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