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2/31页)
这下总算知道了,虽然还不是所有人都完全理解其中的奥义。大厅里响起一片叹息声;帕拉范特检察官意味深长地点着脑袋,表示赞许。这时候,博士已接着继续阐发他的论点。汉斯·卡斯托普却低下头考虑听到的内容,检查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懂了。然而,他原本并未经受过这样的思考训练,加之那不适当的外出搞得他精神不佳,很容易分心,实际上也立刻分了心,注意力让前面的脊背和相联系的胳臂吸引去了,只看见这胳臂抬起来弯到脑后,伸开手掌在托发结,而且正好就在汉斯·卡斯托普眼睛跟前。
眼睛离那手这么近,令他心里怪别扭——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瞅着它,观察它的一切缺点和毛病,就像在显微镜下一样分外清晰。不,它没有一点高贵气息,这只粗短的、指甲剪得马马虎虎的手,女学生似的手——甚至说不准它指关节背后是否完全清洁,而且毫无疑问,它指甲边上的皮肤还用嘴咬过。汉斯·卡斯托普撇了撇嘴,可眼睛仍然停在舒舍夫人手上。这当口,他意识中闪过一点模糊不清的回忆,回忆起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适才讲的市民心理对爱情的抗拒……那条胳膊倒是要美一些,它柔软地弯向脑后,几乎完全裸露着,因为袖管的料子比上衣更薄——那是一种极轻极薄的纱,覆在胳臂上只像一抹轻烟,一片柔光,显然反倒给胳臂增添了许多魅力。同时,这胳臂确也生得细嫩、丰满——而且估计极有可能是凉凉的。面对着它,简直不存在什么市民心理对爱情的抗拒可言。
汉斯·卡斯托普目光直射着舒舍夫人的胳臂,做起了白日梦。瞧这些女人们在怎么穿衣服!她们将自己脖子和胸脯的这点儿那点儿裸露出来,还用透明的轻纱给自己的手膀儿增添韵味儿……全世界的女人都这么做,为了激起我们的欲望。我的上帝,生活真美!美就美在这样一些自然而然的事,比如像女士们诱人的穿着打扮。——是的,这是理所当然,人人都这么做,也得到了公认,以致几乎谁都不再去考虑它对不对,都无意识地欣然接受,听之任之。可人们应该考虑到,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想,这样才能真正享受生活,应该意识到,这么做能增进人的幸福,就其本质而言是件近乎童话般美妙的事。显然,为了达到某种既定的目的,女人们才可以穿得如童话里一般美妙,令你赏心悦目,却又不与社会风尚抵触;那目的就是下一代,就是人类的繁衍生殖,没错。可是,如果一个女人身体里已经有病,已经不宜生育,那又怎样呢?还有任何意义吗,她穿着薄纱衣袖的上衣,使男人们对她的身体产生好奇——对她内部有病的身体好奇?显然没有意义,不会不违背社会风尚,应该予以制止。因为要是男人对一个有病的女人发生兴趣,那肯定是丧失了理性,跟……喏,跟当初他汉斯·卡斯托普暗自对普希毕斯拉夫·希培发生过兴趣没什么两样。一个愚蠢的比喻,想起来有几分令人难堪。可它不招自来,未受他本人的影响。然而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他中断了非分之想,主要是因为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蓦地提高嗓门,又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去了。只见博士摊开双臂,歪着脑袋,站在他的小讲桌后边;尽管穿着礼服,那模样看上去就像钉在十字架上的主耶稣!
原来是报告即将结束,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正在大肆宣传他的心灵分析术,正摊开双臂要求人们都上他那儿去。你们都上我这儿来吧,他改换成另一种腔调,疲惫而身负重担的人们!他毫不怀疑地坚信,人无一例外都是疲惫而身负重担的。他大谈隐蔽的痛苦、耻辱和怨恨,大谈心灵分析术的解脱作用。他称赞对无意识的揭示,教导人们将疾病重新变作可意识到的热情,要大家信赖他,他保证使他们痊愈。说完,他放下双臂,摆正脑袋,收拾起他作报告使用过的印刷品,随后,完全跟个教师似的左手将小文书夹抱在胸口上,昂着头,穿过阳台门走了。
听众全部站起来,移开坐椅,开始慢慢地朝着博士出去的那道门挪动脚步。他们像是被吸引着,从四面八方跟着他拥去,虽说迟迟疑疑,却身不由己和没有例外,就像尾随在吹笛子的捕鼠人身后的那一大群孩子似的[6]。汉斯·卡斯托普站在人流中,手扶着椅子背。我只是来做客的,他想;我身体健康,不在考虑之列,下一次报告说不定根本不会再听。他看见舒舍夫人探着脑袋,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她是否也会接受分析呢,他暗忖,心脏开始狂跳起来……这当儿,他发现约阿希姆正从椅子间走向他;当表兄对他讲话时,他的身子猛地一震。
“你可是都快完了才来啊,”约阿希姆说,“走得太远了吧?怎么搞的?”
“呵,别生气,”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是的,走了相当远。可我得承认,这对我并不像预料的那么有好处。大概是操之过急,或者根本就不相宜。我短时期内不会再去走了。”
约阿希姆没问他是否喜欢刚刚听的报告,汉斯·卡斯托普也同样没发表任何意见。就像达成了默契似的,后来他们也只字未提听报告的事。
怀疑与思考
礼拜二,我们的主人公上山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早上散步回来,他发现房里摆着一份账单,他第一周费用的账单,像商号文书似的制作得清清爽爽,装在一只淡绿色信封里,天头上印着图画——那是“山庄”疗养大楼的外观,很是使人产生向往之情,左边则以窄窄的直行摘印着宣传小册子中的一段话作装饰,并且用斜体字着重强调“按最现代的原则施行心理疗法”。账目本身系手书,不多不少,总共正好一百八十法郎,分别是伙食加治疗每天十二法郎,住宿每天八法郎,此外还有“入院费”一项为二十法郎,房间消毒费十法郎,再加上洗衣服、供应啤酒以及头天晚上喝的葡萄酒等等零星费用,刚刚凑足那个整数。
汉斯·卡斯托普与表哥一块儿逐项加了一遍,提不出什么异议。
“是的,我没有接受治疗,”他说,“可那是我自己的问题;它反正包括在膳食费中,我不能要求退还,再说又如何退法呢?至于消毒嘛他们确实捞了一把,因为要将那美国女人熏出去,不可能喷掉十法郎的H2CO。不过整个说来,我得讲,我认为考虑到所提供服务的情况也并不昂贵,倒算是便宜。”于是,还在用第二次早点之前,他们就上“管理处”结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