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4/31页)

在她进去的一瞬间门敞开了,看得见里边比外面白色的走廊上暗得多,显然,这地下室内像医院一般的洁白明亮到不了里边去。汉斯·卡斯托普发现,在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心灵分析室中,笼罩着一派半明不暗的神秘气氛。

席间对话

在那色彩鲜明的餐厅中用膳时,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颇感觉到几分狼狈:他那次独自外出散步时闹上了脑袋打颤的毛病,现在还没有好,活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这毛病偏偏一吃饭就差不多总要发作,一发作起来就不可收拾,无法掩饰。除去那不能总是保持硬挺的高贵的竖领之外,他还想出各式各样的办法来遮盖自己的弱点,例如适当地多活动脑袋,不断地转来转去与左右两边的人交谈,或者在送汤勺进嘴里时用左小臂顶着桌子,使身体坐得更稳,或者在休息时支起胳膊肘,用手掌托着下巴,虽然这在他自己眼中显得粗鲁无礼,只在不拘小节的病人中间才可以为之。不过,一切的一切都很讨厌,常常完全倒了他吃饭的胃口,而他本来却是挺重视这一日数餐的,特别为了席间紧张热烈的气氛,以及许多值得一观的场面。

这种他努力想克服的令他丢脸的现象——汉斯·卡斯托普也清楚——不只有其身体的原因,也不单单怪山上的空气特别和他适应气候水土的艰难,而且也表现出他内心的某种不安,也跟席间的紧张气氛以及那些值得一观的场面本身有着密切的关系。

舒舍夫人几乎每次吃饭总是迟到;在她来到之前,汉斯·卡斯托普会一直不停地挪动双脚,怎么也坐不安稳,因为他在等待那伴随着她进来而响起的那一下子玻璃门的咣啷声,并且预料到自己将因而浑身一震,脸孔冰凉——这已经成为规律。刚开始时,他每次都扭过头去,以愤怒的目光伴随那不拘小节的迟到者走向她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的座位,甚而至于还会冲着她的脊梁骨,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声低低的咒骂,一声愤怒与不满的呼喊。现在他不这么做了,而是脑袋更低地垂到汤盆上,甚至咬着嘴唇,或者有意识地、故作姿态地把头转到一边;好像他再也生不起气来,再也没有去进行指责的自由,而是自己对那讨厌的事情同样负有责任,因此也同样对不起其他人似的。——一句话,他感到羞耻;说他为舒舍夫人感到羞耻纵然不完全准确,但他在人前确实感到了自身的耻辱。——本来他可以免去这种感觉,因为全餐厅没谁注意舒舍夫人的劣迹,关心她汉斯·卡斯托普由此而感到羞愧。大概只有一个人例外,她就是坐在年轻人右手边的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

这可怜巴巴的女人看出来,由于汉斯·卡斯托普对那摔门的声音格外敏感,与她挨着坐的这位年轻人对那俄国女子久而久之便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感情。可是,如果仅此而已,也谈不上他们之间有了那种关系。归根到底,倒是他那假装的——而且由于缺乏演员天才和训练而装得很蹩脚的无所谓的样子,才不但不能表明他跟人家没有多少关系,相反倒说明关系很大,说明他与她的关系已经进展到了相当高级的阶段。恩格哈特小姐常常不为自身抱任何的奢望,而是无私地对舒舍夫人一赞再赞。——可怪就怪在汉斯·卡斯托普虽然不是马上,但不久就完全看清和识透了她这火上加油的伎俩。是的,他对此甚为反感,但是却又并不因此就少受些影响,保持住自己头脑的清醒。

“咣啷!”老姑娘道,“就是她,您不用抬头便可断定谁进来啦。当然,她正在往里走——瞧她那姿态多么动人——简直就像只溜到牛奶盆子跟前去的小猫咪!我愿意和您调一调位子,使您能无拘无束地、舒舒坦坦地观察她,跟我现在一样。我才明白,您不乐意老是把头转向她——上帝知道,她要是看见您这样,会怎样得意哩……现在她在向她的那伙人问好……您真该往那边瞧瞧,看着她实在叫人高兴。当她像眼下似的说说笑笑,脸上便会出现一个酒窝儿,但并非每次都有,只是在她愿意的时候。是啊,真是个小宝贝儿,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所以才那么随随便便是不是?这样的人儿你就得爱,愿也罢不愿也罢;须知她们的随随便便令人恼恨,而这恼恨却只会更加激起你对她们的爱慕,如此禁不住地既是恨又是爱,那才叫幸福啊……”

女教师捂着嘴窃窃私语,不让其他人听见,同时她那老处女的脸颊上一片绯红,使人想到她的体温一定已大大地超出正常。她那一通富于挑逗性的说道,却硬是钻进了汉斯·卡斯托普这可怜虫的骨髓和血液里。有某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使他需要由第三者来为他证实,舒舍夫人端的是个迷人的女性。此外,年轻人还希望从外界得到勇气,去委身于那些使他的理性与良知都激烈反抗的感情。

至于这些谈话的实际效用,是微乎其微的;恩格哈特小姐不管多么卖力气,她却并不知道舒舍夫人的任何详细情况,她对疗养院中每个人都不了解。她不认识人家,不便夸口她们彼此是熟人;唯一使她在汉斯·卡斯托普眼前面子上增光的,是她的家在柯尼斯堡[7],也就是说离俄国边境不远;再就是她能支离破碎地讲几句俄语——一点儿可怜巴巴的资本罢啦;可汉斯·卡斯托普却准备把它们当作是她与舒舍夫人个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她没戴戒指,”汉斯·卡斯托普说,“我看见她没戴结婚戒指。这是怎么回事?她可是一位已婚妇女,您告诉我?”

女教师陷入了窘境,好像不讲清楚就不行似的;面对着汉斯·卡斯托普,她仿佛成了舒舍夫人的发言人。

“这个请您别问得太仔细,”她说,“婚她肯定是结过了。对此不可能有任何怀疑。她自称夫人,并不像一些年纪稍大点儿的外国小姐似的只为提高身价,而是如我们大家所知道的,确确实实在俄国的什么地方已有个丈夫;这是此地尽人皆知的事实。她在娘家用的是另一个姓,一个俄国姓而不是法国姓,结尾叫什么阿诺夫或乌可夫来着,我已经听见过,只是又忘记了。您想知道,我再去打听就是;此地知道她娘家姓啥的人肯定不少。戒指?不,她是没戴戒指,这我也注意到了。我的天,也许它不适合她,也许它使她的手显得肥。或者她认为戴结婚戒指,戴那么个扁平的箍箍,是小市民习气……她才不会那么婆婆妈妈喽……不,她生性太豪爽……我清楚,俄国女人全都有那么点儿自由豪放的脾气。再说了,戴上戒指总显得有些个一本正经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它乃是身不由己的象征,我想说;它将女人变得像个修女,成为一朵摸不得、碰不得的贞洁的蒲公英。我毫不奇怪舒舍夫人不喜欢这样……一位如此妩媚的女性,正值青春年华……显然她没有理由和兴趣,让每个去向她表示爱慕的先生都立刻感到她已受着婚姻的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