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6/31页)

是的,对某些修辞方式他不屑一顾——这个细节值得让大家知道。他四处溜达,脸颊烧得红红的,嘴里哼着歌子,自顾自地哼着歌子,因为他心中充满了音乐,充满了激情。从前,谁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在一次集会或募捐的音乐会上,听一位矮小的女高音唱过一支歌,他现在又把它想了起来——一支胡说八道的玩意儿,开头是:

常常地,你的一句话就打动我,多么奇异——

他准备加上:

一句来自你唇间的话深深地钻进了我心里!

他突然耸耸肩,说了句“可笑”,便停住不唱了;他觉得这首歌软绵绵的,故作多情,已经乏味和过时,只能对它嗤之以鼻。——这样做,他心情是既伤感又庄严。那种歌子,只能使另一些年轻人感到满足和愉快;例如,他能将我们习惯说的“他的心”,合法地、平静地、前景美好地“送给”山下平原上的某个健壮的小鸽子,同时心里充满合法的、前景美好的、合乎理性而从根本上讲也是愉快的感情。对于他汉斯·卡斯托普,对于他与舒舍夫人之间的关系——“关系”二字是他自己想的,我们对此毫不负责,这种歌子完全不适合。他躺在椅子上,有心从美学的角度来给它一个“愚蠢!”的评语,但半中间却停下来,皱了皱鼻子,虽然他没有能找到更加适合的词。

然而有一点令他满意,在他这么躺着,倾听着自己的心,倾听着自己实实在在的心在周围一片寂静之中迅速地怦怦跳动的时候——那是一种按照院规在主要的静卧时间里笼罩着整个“山庄”的寂静。他的心顽强而急促地狂跳着,跟他上山以来经常有过的那样;只是最近汉斯·卡斯托普已不再像头几天似的十分在乎它了。现在不好再讲它是自动地、无缘无故地乱跳,跟心情没有关系。关系存在着,也不难发现原委;心灵的激动自然地引起身体活动的加剧,这便是解释。汉斯·卡斯托普只要一想起舒舍夫人——他是经常想起她的,就会产生引起心跳的感情。

不断加剧的忧虑——两位祖父荡舟在黄昏时分

天气糟透了——在这点上,对于仅仅是暂住的汉斯·卡斯托普来说,可以讲运气很不好。雪倒没下,雨却一连几天落个不停,又大又讨厌;浓雾充满了山谷,还没完没了地闪电打雷,从山中引来一串串隆隆的回声。天本来已很冷,甚至连餐厅也烧了暖气。

“可惜,”约阿希姆说,“我原来想,我们可以带上午餐去登阿尔卑斯宝藏峰,或者上别的什么地方去。可是看样子不成了。但愿你最后那个礼拜好一些。”

谁知汉斯·卡斯托普回答:

“别说啦。我压根儿哪儿都不想去。第一次走了走就不特别舒服。我最好的休养就是这么混日子,不要有多少变化地混日子。只有长住的人需要变化。我可只呆三个礼拜,干吗要那个。”

情况确实如此,他感觉在疗养院内就生活得挺充实,挺忙。因而怀着希望,在他眼前就开放着满足与失望之花,而无须上什么宝藏峰去寻觅。使他难受的不是无聊;相反,他已开始担心探访结束的日子来得太快。已是第二周的末尾,三分之二的时间即将过完,一等第三周开始,就该考虑收拾行装了。汉斯·卡斯托普刚上来时对时间的新鲜感早已消失;日子已开始飞逝,情况确乎如此,虽然每天都因总有新的期待而在延伸,都因许多默默无言的体验而充斥而膨胀……是啊,时间这东西真是个谜,要搞清它的真相谈何容易!

那些使汉斯·卡斯托普的日子过得既艰难又飞快的未曾言讲的体验,有必要进一步描述描述吗?可是,人人都了解它们,只不过是常见的多愁善感罢了;即便更合乎理性一些,前景更美好一些,像“就打动我,多么奇异”那首歌唱的似的,情形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对于那些联结在另外某张桌子和她自己桌子之间的条条丝线,舒舍夫人不可能不同样有所察觉;而让她有所察觉,甚或尽可能地多察觉,也必然完全符合汉斯·卡斯托普本人的心意。我们说必然,是因为他自己对这事的违反理性极其清楚。他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以及何时开始这样,同时希望那边那位也对他的情况有所了解,即便这么干毫无意义和缺少理智。人啊,就是这个德性。

于是,当舒舍夫人偶然地或者在磁力的作用下,两次三次地一边进餐一边转过头来,便每次都碰上了汉斯·卡斯托普的目光;她第四次便有意识往这边瞅,结果情形又一样。第五次,她虽然没有马上逮住他,他正好没有留神,但也立刻感觉出她在看自己,便急忙让目光迎上去;她呢,却嫣然一笑,把脸转向了旁边。这一笑看在汉斯·卡斯托普眼里,就使他既充满怅惘,又满怀欣喜。她要当他是个孩子,那就错了。他急不可待地希望进一步澄清事实。第六次,当他意识到、感觉到获得了从心灵传来的信息,知道她又在往这边瞅了,便装出很不高兴地在打量本桌上与老姑婆瞎聊的芬兰女人的样子,目不转睛地坚持往那边看了两三分钟,直至确信那双吉尔吉斯人一样的眼睛已经从自己身上移开,才肯罢休。——这一奇妙的表演舒舍夫人自然立马能够看透,而且他就是有意要给她看透,好让她对汉斯·卡斯托普的顽强精神和自制能力认真思考一下……接着又出现了下面这一幕:舒舍夫人吃着吃着停了下来,懒洋洋地转过身子扫视大厅。汉斯·卡斯托普早有准备,于是两人的目光又碰在了一起:舒舍夫人只是那么眼含讥诮地瞟着他,他却激动地将她盯住,甚而至于咬紧了牙关,为的是坚持正视她的眼睛。就在这四目对视的当口,她的餐巾脱落了,眼看就要从她怀里掉到地上。她神经质地身子一震,连忙伸手去抓,可这也传感到了汉斯·卡斯托普身上,使他差点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中间隔着八米的距离和一张桌子,没头没脑地就想冲过去进行抢救,仿佛餐巾落地意味着一场大的灾难似的……就在餐巾即将挨着地面的一瞬间,舒舍夫人将餐巾抓住了。她的身体弯得几乎扑在了地板上,手抓着餐巾角,脸色十分阴沉,显然对自己的张皇失措感到不快,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看来她只能认为是他了。——她再次把目光投向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他那急着跳起来的姿势和高高竖起的双眉,不禁微微一笑,把脸又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