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7/31页)

对这一幕,汉斯·卡斯托普得意得简直忘乎所以,然而却也不会没有波折。要知道接下来的两天,也就是在整整十次的进餐过程中,舒舍夫人压根儿没再转过脸来瞅一瞅大厅,是的,在进厅门时甚至放弃了在众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老习惯。太严重了!而且毫无疑问,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也就说关系明摆着已经存在,虽然是以否定的形式。这也足以令年轻人感到欣慰。

他清楚地看出,约阿希姆说得完全对,在这儿很不容易结识人,除了同桌吃饭的以外。要知道,仅仅只有晚饭后那一个小时——可它还经常萎缩成了二十分钟,才按规定开展一些集体娱乐活动;这时舒舍夫人无例外地总是坐在那间好像是保留给“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小沙龙里,被她的那群人包围着。他们就是那位凹胸脯的先生,那个富有幽默情趣的头发蓬松的小姐,还有默不作声的布鲁门科尔博士,以及几个溜肩膀的年轻人。再说约阿希姆也总是很快就催他离开,为了保证有足够的时间静卧;也许还有其他关系健康的原因吧,约阿希姆没有一一列举,可汉斯·卡斯托普却已意识到和留意到了。我们曾责备年轻的主人公已经失去自制;但不管他心里渴望的是什么,行动所追求的仍然并非正式与舒舍夫人结识。对于种种妨碍他这样做的情况,他也打心眼儿里认啦。这靠着他与那位俄国夫人之间秋波频传建立起来的不确定关系,还不具备社交的性质,还没使他们承担任何义务,也不允许他们承担任何义务。因为在汉斯·卡斯托普一方,这些关系在很大程度上还将为他的社会地位所不容。一想到“克拉芙迪娅”心跳就加快的事实,还远远不足以动摇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的孙子的信念,即相信这个陌生女人,这个与丈夫分居的不戴结婚戒指的女人,这个在四处的疗养院里混日子并且坐相难看、随手摔门、搓面包球和无疑还咬手指头的女人。实话实说吧,他和她除去那秘而不宣的关系之外,是不能再有任何瓜葛的;在他与她的生活之间存在着深深的鸿沟;他与她在一起,承受不了任何他视为合理的批评。显而易见,汉斯·卡斯托普完全没有个人的傲慢;但是,一种性质更深沉、更久远的傲慢,却书写在他的额头上,在他那目光慵懒的两只眼睛的周围。一见舒舍夫人的仪态举止,他心中就油然生出来一种优越感,不可能克制住也不想克制住的优越感。真奇怪,他特别清楚地意识到它,也可能是平生破天荒第一次意识到它,意识到这种范围广泛的优越感,是在有一天他听见舒舍夫人讲德语的时候——当时她吃完饭双手插在毛衣口袋里,站在大厅中与另一位女患者交谈。汉斯·卡斯托普从旁边走过,听见她正跟这位显然是静卧厅里的同伴吃力地讲德语,虽说声调倒不无动人的魅力。汉斯·卡斯托普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骄傲:她在讲他的母语;虽然与此同时,他还感到更大的欣喜,她的德语尽管结结巴巴,传到他耳里却优美极了。

一句话,汉斯·卡斯托普视自己与山上这个轻浮随便的女人之间秘而不宣的关系,为一次假期里的冒险;在理性的审判台前——在他自己富于理性的良知面前,这种关系是根本别想得到认可的。主要原因倒不在于舒舍夫人患有肺病,精神萎靡,经常发烧,身体里已经有许多虫子眼儿;这个情况与她整个生活状态不正常有关,也大大加强了汉斯·卡斯托普的戒备心理和跟她感情上的距离……不,他根本想不到要去真正结识她;再则,一个半星期之后,他在通德尔—威尔姆斯公司一开始实习,事情好歹都得结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不过,目前他的情况仍然是,他已开始把自己与舒舍夫人的感情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激动、紧张、满足、失望等等,视为他度假生活的真正意义和内容,因而也就全心地感受体验它们,听任自己的情绪由它们摆布。生活的环境也给它们的维持以最有力的推动,因为大家都紧挨着生活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按照谁都得遵守的同一个固定日程,虽然舒舍夫人住在另一层楼——二楼。此外,汉斯·卡斯托普还听女教师说,舒舍夫人是在一间公用静卧厅中静卧,也就是最近米克洛齐希上尉把灯关掉了的那间屋顶静卧厅。——虽然如此,仅仅那五次吃饭的时间,且不说还有这儿那儿,他们从早到晚仍旧可能碰面,免不了碰面。再者,无须操心和费劲就能满足自己的心愿,这使汉斯·卡斯托普也感到很惬意,尽管这么被关在疗养院里和心里不怎么踏实,都有点使人气闷。

他甚至还采取一点主动,盘算了一下如何成就好事,使本已有利的条件进一步改善。舒舍夫人吃饭时总爱迟到,他也就使自己同样迟一点去,以便半道上碰见她。他在梳洗时故意拖拖拉拉,使约阿希姆进房来约他时他还没准备好,他让表兄先走,说自己跟着就来。受着自己直觉的支配,他等到觉得是该走的那一刻,才急急忙忙赶下二楼去,但却不走紧接着他走过的上一道楼梯的那道楼梯,而是拐到离走廊尽头不远的另一道楼梯再下去,因为它就在汉斯·卡斯托普早已熟悉的那道房门——七号房间的房门——旁边。这样沿着走廊从一道楼梯走到另一道楼梯,真是每一步都提供了机会,因为在他想象中那扇门随时可能打开——而且它也总是在舒舍夫人身后乓的一声再关上;她自己呢却无声地踱出房来,无声地走下楼梯……随后,要么她走在汉斯·卡斯托普前边,用手托着后脑勺上的头发;要么汉斯·卡斯托普走在她前边,感觉到她的目光射在他的脊背上,就像有一群蚂蚁在爬似的痒酥酥的,全身因此为之一紧,同时又怀着要在她眼前显示自己的愿望,装着压根儿不知道她在后边,极力表现出自由自在的样子,把双手深深插在外衣口袋里,毫无必要地转动肩关节,要不就大声清嗓子,同时用拳头捶打胸脯。——总之,为了表现自己的独立不羁。

有两次他更加狡猾。明明已在餐桌前坐好了,他却突然惊慌失措地两手在身上乱摸,一边不高兴地嚷嚷:“瞧,我把手巾给忘了!就是说又得爬上去。”他于是往回走,为了碰见“克拉芙迪娅”;这跟走在她前面或者后面可都不一样,要更加危险一些,也更富有刺激性。第一次实施这种伎俩时,她虽然远远地就用眼从头到脚打量他,毫无一点顾忌和害羞的样子,可到了跟前却满不在乎地将头一转,就擦身走过去了,令汉斯·卡斯托普对这次邂逅的成绩没法作太高的估计。第二次她却望着他,不是从老远,而是一直望着他,自始至终地以坚定甚至有些阴沉沉的目光望着他的脸,在擦身而过时甚至把头转向了他这一侧,搞得可怜的卡斯托普浑身都像通了电。不过我们不用为他惋惜,因为他希望的正是这个,而且一切全是他自作自受。然而,这样的碰面使他异常激动,既在事情发生的当时,也在事过之后;要晓得直到事情全过去了,他才能清醒地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还从未离舒舍夫人的脸这么近过,这么把所有细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已能分辨出随便盘在她头上的、近乎淡红的黄色发辫,以及从辫子中松脱出来的、不长的根根发丝。在他那奇异的但长久以来已为他熟悉的想象中,他的脸与她的脸近在咫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什么比这样的想象更使他觉得可亲的了:这是一种陌生而富于个性的想象——在我们看来,只有生疏的东西才显得有个性——它带着北方的异国情调,充满神秘色彩,特征与情况都不易确定,正因为如此就诱使他想去弄个水落石出。最关键的也许就是那突出的颧骨:它们压迫着那双生得异常平隔得异常开的眼睛,使它们变得有些斜,同时它们又使脸颊显得微微下凹,让卡斯托普从近旁看过去更加觉得她的嘴唇厚了一点、翘了一点。可接下来,重要的就是她那双眼睛本身,一双窄窄的——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无论如何都是长得很有魅力的眼睛,吉尔吉斯人的眼睛,颜色像远山一般灰蓝灰蓝的或者蓝灰蓝灰的,有时在斜睨着并不看什么的时候就会溶解,就会加深,最后会完全化作幽幽的夜幕。——这双克拉芙迪娅的眼睛,从身旁放肆地、阴沉沉地盯着他的眼睛,它们的形状、颜色、神情都与普希毕斯拉夫·希培相像得出奇,相像得惊人啊!“相像”这个词压根儿不准确——简直就是同一双眼睛!此外还有那宽宽的脸盘,扁平的鼻子,一切一切,直至那白中带红的肤色——这健康的颜色,虽然它在舒舍夫人脸上只是一种假象,跟所有山上的人一样只是在室外静卧的表面效果。——总之,她的一切都极像普希毕斯拉夫,连那盯着卡斯托普瞧的眼神儿,也跟当年普希毕斯拉夫在校园里从他身旁走过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