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9/31页)

试试吧!他想着想着暗自笑了;要知道他尽管不能自称是位人文学者,却也懂得一些拉丁文。从此,他就比较注意观察塞特姆布里尼,留心地倾听和思考他的言论,只要碰见他,不管是在慢慢散步去山岩边的长凳时,还是在去达沃斯坪的路上,或者是在其他场合。例如塞特姆布里尼有时第一个吃完饭站起来,穿着他的花格子裤,嘴里咬着牙签,在一共有七张桌子的餐厅里慢慢踱着,不顾院里明令禁止,到表兄弟的席上来客串客串。只见他交叉着双脚,摆出一副悠悠闲闲的姿势站定了,便手里挥动着牙签高谈阔论。要不他也拖过一把椅子,或者坐在汉斯·卡斯托普与女教师之间的拐角上,或者坐在他和罗宾逊小姐之间,从旁观看这些新桌友消受自己的饭后甜品,他自己却是不愿吃甜食的。

“我申请加入诸位这高雅的集体,”说时他握着表兄弟的手,并以鞠躬向其余的所有人致意,“那边那个啤酒商,啧啧……更别提他那老婆啦,一见她的样子就要人命。可这位马格努斯先生呢——他刚才居然作了一个民族心理学的报告。诸位愿意听听吗?‘咱们亲爱的德意志帝国是座大军营,没错儿。可那里边却包含着许多踏踏实实的东西,咱们才不肯以踏实去换别人的礼貌什么的呢。礼貌来礼貌去对咱们又有啥用,要是咱们明里暗里都受骗的话?’就这么个德性!我快受不了啦。除了他们我对面还坐着个可怜虫,一位从齐本毕尔根来的老处女,脸颊红得像公墓里的玫瑰,嘴里不断地念叨她的‘妹夫’,一个谁都一点儿不了解的人。够了,我不能再忍受,只好溜之大吉。”

“您是仓皇逃窜,”施托尔太太说,“我可以想象。”

“太对了!”塞特姆布里尼嚷起来,“仓皇逃窜!看得出来,这儿刮的是另外的风——毫无疑问,我找对了地方。听听,仓皇逃窜……谁能如此讲究措辞!——施托尔太太,请允许我问问您贵体怎样?”

施托尔太太忸忸怩怩,看着叫人害怕。“我的老天爷,”她说,“还不是老样子,先生知道的。进两步,退三步,四五个月住下来,老头子一检查又给你加半年。唉,真像坦塔罗斯那样受不尽的罪。你推呀推呀,以为已经推到了山上……”

“嘿,太妙啦!您到底让可怜的坦塔罗斯换了换口味!您让他改行去推那有名的大理石![8]我只能说您的心肠太好了。可那又是怎么搞的,夫人,您好像有些神秘莫测。有人讲了个分身术的故事……我本来不相信的,可您的情况又把我弄糊涂了……”

“先生看样子是想取笑我。”

“绝对不是!连想都不敢想!请先给我解开一些有关您的生活的疑团,然后我们还有的是说说笑笑的机会!昨晚上九点半至十点之间,我在花园里活动活动,边走边看一个个的阳台,只见您阳台上那盏小电灯在黑暗的包围中特别明亮。依此推之,您该在静卧,按照义务,谨遵理性和院规。‘那儿躺着咱们生病的美人儿,’我自言自语,‘她忠诚地执行规章,为的是很快回到家里施托尔先生的怀抱中去。’可就在前几分钟,我听见什么来着?她怎么可能同时在游乐场的电影院里——”塞特姆布里尼用了一个意大利词,重音落在第四个音节上——“并且随后又去点心店喝甜葡萄酒,吃奶油蛋糕,而且还……”

施托尔太太肩膀直扭,用餐巾捂着嘴哧哧哧地笑起来,拿胳膊肘捅约阿希姆·齐姆逊和闷声不响的布鲁门科尔的腰杆,还狡黠地挤眉毛弄眼睛,总之,用一切方式让人看她是多么愚蠢而又得意。晚上为了骗院里检查的人,她总把开着的小台灯搬到阳台上,自己却悄悄地溜下山去,在英国人聚居区消遣作乐。她丈夫则在康施塔特等她。再说,疗养院里采取同样策略的病人又何止她一个哩。

“而且……”塞特姆布里尼继续说,“那些奶油蛋糕,您是和谁在一块儿享用?和布达佩斯来的米克洛齐希上尉!有人要我相信,他穿着件女式上衣,可我的上帝,这跟事情有多大关系!我恳求您,夫人,告诉我您究竟在哪儿?您怎么变成了两个!无论如何您是睡着了吧,当您的躯壳独自在那儿静卧时,您的灵魂却在米克洛齐希上尉陪伴下寻欢作乐,享用他的……”

施托尔太太身子扭来扭去,就像有谁在挠她痒痒似的。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情况倒个个儿,”塞特姆布里尼说,“也就是让您独自享用奶油蛋糕,而在静卧时却由上尉与您做伴儿……”

“嘻嘻嘻嘻嘻……”

“女士先生们知道前天那件事吗?”意大利人紧接着又问,“有谁给接走了——让魔鬼接走了,或者确切地说,让他的老母亲——一位挺让我喜欢的敢作敢为的太太。那就是施涅尔曼,安东·施涅尔曼,曾经坐在前边克勒费特小姐桌上那个。——各位瞧,现在他的位子空了。位子很快又有人坐,这我不担心;可安东却像一阵风似的忽然走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山上已经住了一年半——他才十六岁,刚刚又给他加了半年。可结果怎么样?我不知道是谁向施涅尔曼夫人传了话,反正她得到了风声,知道了她儿子在这令人迷醉的场所的变化。也未事先通报,她便登场了——一位高贵的老太太——比鄙人高出三个脑袋,满头银丝,怒气冲冲,二话没讲先抽了安东先生几个耳光,然后便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塞进了火车。‘他如果该死,’她说,‘也可以死在山下。’说完就回家去了。”

塞特姆布里尼讲得挺滑稽,周围凡能听见的人都笑了起来。他显然对院里的新闻了如指掌,虽说对山上人们的集体生活抱批评和嘲讽的态度。他无所不知。他了解新来者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大致生活状况;他向你报告昨天谁谁谁摘除了几根肋骨;他从可靠的方面得知,从秋天起就不再收三十八度五以上的病人了。他讲,昨天夜里,来自米蒂利尼[9]的卡帕乔里亚斯夫人的小狗蹲在急救呼叫灯的开关上,搞得院里手忙脚乱,特别是人家发现床上不只她一个人,而且还有来自弗利德里希斯哈根的陪审官迪斯特蒙德做伴。这段轶事甚至让布鲁门科尔博士露出了笑容;漂亮的玛露霞更是用橘黄色手绢捂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施托尔太太则双手按着左边胸部,大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