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0/31页)

不过,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也对表兄弟讲他自己和他的出身,有时在散步的途中,有时在傍晚的娱乐时间里,还有也在吃完了饭,多数病人已离开餐厅,女服务员开始清扫的时候。三位先生继续坐在他们桌子一端的座位上,汉斯·卡斯托普又抽起了他的“玛利亚·曼齐尼”;从第三周起,他又开始抽出点滋味儿来了。他留心地审视着,也感到有些陌生,但却乐于从中吸收些影响;他因此认真听着意大利人的讲述,感到眼前展现出一个奇特的崭新的世界。

塞特姆布里尼讲自己的祖父。老人家曾在米兰当律师,但主要还是位伟大的爱国者,是政治鼓动家、演说家和杂志编辑什么的——跟孙子一样也是个不满现状者,但所作所为都更加大度,更加勇敢。因为,如他自己悲哀地指出的,他罗多维柯注定只能在“山庄”国际疗养院对人们的所作所为吹毛求疵,尖酸刻薄地讽刺讽刺,以美好的乐于行动的人性的名义与之进行抗争,如此而已;反之,他祖父却令一届届政府感到头痛:他密谋反叛当时奴役着他四分五裂的祖国的奥地利和神圣同盟,是某些组织遍及整个意大利的秘密社团的活跃分子——一个烧炭党人。塞特姆布里尼突然压低嗓门,仿佛提起这个称号眼下还有危险似的。总之,通过他孙子的叙述,这位乔西普·塞特姆布里尼在两位听众心目中是个面貌不清的狂热鼓动家,是个反叛领袖和阴谋分子;尽管出于礼貌,他们努力表现得对他十分尊敬,但却没法从自己脸上将反感、不信任甚至厌恶的表情完全驱走。诚然,事情颇有些奇特:他们现在听见的,照说已经过去很久了,已过去差不多一百年,已经成为历史;从历史中,从古老的历史中,他们已熟悉这里听说的那种人,那种绝望地追求自由和不屈地反抗暴君的人,虽然他们从未想到会直接和这样的人发生关系。再者,他们也听明白了,塞特姆布里尼祖父的密谋反叛还与他对自己祖国伟大的爱相关联,他希望祖国自由而统一嘛。所以,他们也不得不暗自承认,彼时彼地的情形完全不同,造反与公民的高尚品德,忠诚守法与逆来顺受,可能曾经是一个意思——是的,老人的反叛行径乃是上述值得敬重的联系的产物和结果,尽管在表兄弟的心里,总觉得将反叛与爱国混为一谈有些特别,因为他们自己习惯把爱国与维护现存秩序等同起来。

然而塞特姆布里尼的祖父不只是位意大利爱国者,还是一切渴望自由的人民的兄弟和战友。在他以言论和行动参与的都灵起义失败后,他险些儿没逃脱梅特涅侯爵的刽子手们的追捕。后来,他将自己流亡的时间用于在西班牙为宪政而战,在希腊为希腊人民的独立自由而战,而流血牺牲。塞特姆布里尼的父亲就出生在希腊,所以才成了一位伟大的人文主义者,才那么爱好古典文学艺术;而且,他的母亲有着德意志血统,因为乔西普在瑞士娶了一位少女,然后带着她走南闯北。经过了十年的颠沛流离,他才重归故里,在米兰做律师,然而绝对没有放弃号召民众为争取自由和实现祖国统一而斗争,不管是用文字还是言语,不管是用散文还是诗。他热情激昂地起草了推翻暴政的纲领,明确地宣告要联合一切争得了自由的民族,共同创造人类的幸福。孙子塞特姆布里尼讲到的一个细节,给年轻的卡斯托普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就是祖父乔西普一辈子在公共场合都只穿黑色的丧服,因为他在志哀。他自己说:为意大利志哀,为他在苦难和奴役中奄奄一息的祖国志哀。听到这儿,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到他自己的祖父——而在此之前,他已好几次将两位老人作过对比,因为在他所见到的一段时间里,他祖父也同样只穿黑衣服,只不过与这儿这位祖父的动机根本不一样。汉斯·卡斯托普回忆起那老式的黑衣服,穿着它,本来已经属于过去时代的祖父勉勉强强地适应着新时代,同时又暗示出自己与它格格不入;他直到去世,才庄严地恢复更适合于他的本来面目——戴上了圆形的绉领。真是两位大不相同的祖父啊!汉斯·卡斯托普沉思起来,目光凝定,脑袋轻轻地摇动,既像是在对乔西普·塞特姆布里尼表示赞赏,又像表示诧异和不赞成。实际上呢,他也存心避免对陌生的事物贸然下判断,而只满足于作比较和确认事实。他仿佛又看见祖父在客厅里,正若有所思地将瘦削的脑袋伸在镀金的圆形洗礼钵上,观察着这件代代相传的宝贝——他嘬圆了嘴,因为唇间正吐出那带Ur的音节[10];它那沉浊、神圣的发音,令人想起那些人们都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往前走的所在。他也看见了乔西普·塞特姆布里尼,看见他胳膊上戴着三色臂章,手舞着军刀,目光阴沉地望着天空发誓,身后率领着一群自由战士,正要向专制政权的军队的方阵冲去。两位祖父都各有自己的美和尊严,他想,为了不觉得自己个人或者不一定是个人有任何偏袒,而是尽可能地公平合理。塞特姆布里尼的祖父确曾为争取政治权利而战;他自己的祖父呢,或者说他自己的祖先呢,却本来就拥有一切权利,只是在四百年中,民众已用暴力和花言巧语给他们慢慢夺走了……这样他们两位都总是穿黑衣服,北方的祖父和南方的祖父一样,目的都是要使自己和恶劣的现实严格地保持距离。只不过一位是出于虔诚,出于对他所归属的往昔和死亡的尊重;另一位则出于反叛,出于对敌视虔诚信仰的进步的追求。是的,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或者叫做立场,汉斯·卡斯托普想。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讲述的过程中,他仿佛站在了两个世界之间,一会儿审视审视这边,一会儿观望观望那边;这样的情景,他觉得自己已经经历过。他想起了,那是一天黄昏时分他在阿尔斯特某处的湖上独自一人荡舟,时间为几年前的一个夏末。七点钟光景,红日已经西沉,一轮差不多的满月正从东方长满芦苇丛的河岸冉冉升起。汉斯·卡斯托普在静静的湖上划着桨,有十分钟之久,天地之间的景象令他心醉神迷,恍如置身梦境。在西方,天更亮了,光线明晰如同白昼;可回过头去看东方,又分明已是雾霭迷蒙的极其美妙的月夜。这奇异的景象保持了差不多一刻钟,最后终于让夜色和月亮占了上风。怀着惊喜,他将迷茫的眼睛一会儿望着这种光景,一会儿望着另一种光景,反复转换,由白昼而黑夜,又由黑夜而白昼。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这个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