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31页)

以他的生活方式和广泛的社会活动,汉斯·卡斯托普继续想,塞特姆布里尼律师不大可能成为一位伟大的法学家。可是,法律的基本准则从小到死都一直铭记在他心中,他的孙子要人相信。汉斯·卡斯托普呢,他虽然眼下头脑不大清醒,刚才那六道菜的午饭够他受的,却努力想理解塞特姆布里尼所谓这一准则是“自由与进步的源泉”是什么意思。至于进步嘛,他过去理解的就不外乎像十九世纪不断改进起重机械一类的事;而且他发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并不轻视这类事情,还有他的祖父显然也一样。意大利人对两位听讲者的祖国表示敬意,一是因为它发明了将封建主义的盔甲轰得稀巴烂的火药,二是它发明了使民主传播其思想,也即传播民主思想成为可能的印刷术[11]。这就是说,他称赞德国,也相信应该公正地给自己的祖国以荣誉,但只是在谈到它的往昔的时候;因为其他民族尚处于迷信与奴役的蒙昧之中,他的祖国已经第一个举起了启蒙、教育和自由的旗帜。如果说,像他第一次与表兄弟俩在山上的长凳旁邂逅时所表明的,他对汉斯·卡斯托普的专业即技术与交通事业表现得很尊重的话,那么,看来并非因为他认为技术与交通事业本身具有强大的力量,而是考虑到了它们促进人类道德完善的作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乐于承认技术与交通事业有这样的作用。他说,技术渐渐地征服自然,通过扩大公路网和电信网建立各地之间的联系,战胜气候的差异,从而证明它是使各民族接近,增进他们的相互了解,协调他们的关系,消除他们的偏见,最终实现世界大同的可靠手段。人类将走出黑暗、恐惧和仇恨,将沿着光辉灿烂的大道向前、向上,向着友爱、光明、善良和幸福的最终目标前进。在这条大道上,科学技术就是最快捷的车辆,他说。如此激昂慷慨地讲着,他竟一下子将汉斯·卡斯托普迄今一贯认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范畴拉到了一起。科学技术与政治道德!他说。接着,他真的讲到了首先宣示平等与大同原则的基督教信仰的救世主;这种原则后来的传播得到印刷术大大的推动,最后伟大的法国革命又将它提高为了法律。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话在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听起来真是莫名其妙,虽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用语非常简单明了。有一次,他继续讲,他祖父一生中就这么一次,那是在刚好进入壮年的时候:当时他打心眼儿里感到幸福,因为巴黎爆发了七月革命。他祖父大声地公开宣称,有朝一日,所有人都将把巴黎的那三天与上帝创造世界的六天相提并论。听到这儿,汉斯·卡斯托普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内心深处大为惊异。须知在一八三〇年夏天的那三天里,巴黎人只是制订了一部新宪法,上帝却在六天中分开陆地和海洋,创造了日月星辰以及花、树、鸟、鱼和一切生命,将两者相提并论在他看来实在太荒唐。过后,他单独与表兄约阿希姆谈起这事,仍认为它过于唐突,是的,简直是对上帝的亵渎。

然而,他是诚心诚意来接受人家的影响,理当高高兴兴地试着接受不同的看法,便控制住了按他的信仰和口味本当对塞特姆布里尼的言论表示的不满。他考虑,那种在他听来是亵渎上帝的说法,在当时可能被称作勇敢直言;那种他觉得唐突的行事,至少在彼时彼地可能被视为心灵高尚、激昂慷慨:例如,塞特姆布里尼祖父曾把街垒叫做“民众的王座”,曾宣称已到了“在人类的祭坛前使市民的枪矛成为圣物”的时刻什么什么的。

他为什么这么耐心地倾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讲话,汉斯·卡斯托普虽然说不确切,但的确知道个中缘由。除了一位旅游者和客人那种逢场作戏的应付心理以外,还存在一点像是尽义务似的感觉。本来嘛,他对任何印象都可接受,对任何事情都不排斥,因为老想着自己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便要重新振翅高飞,回到已经习惯的秩序中去。——也就是说良心上的某种要求,确切地讲是良心上的某种内疚,决定了他要耐心倾听意大利人发议论,要么是在餐厅里跷着二郎腿,抽着他的“玛利亚·曼齐尼”,要么是三个人从山下的英国人聚居区爬回“山庄”的途中。

依照塞特姆布里尼的说法,世界正处于两大原则的争夺之中,即强权和正义,暴政和自由,迷信和知识,顽固、停滞和运动、进步。一个可以称为亚洲原则,另一个可以称为欧洲原则,因为欧洲大地时兴反抗、批判和变革,东方的大陆却体现着静止、停滞和无为。两种力量中哪种终将取胜,是毫无疑问的——就是启蒙的力量,不断合理地趋于完善的力量。因为人道精神正带动着越来越多的民族在它光辉的大道上迅跑,已经在欧洲本身征服了越来越广阔的地域,并且开始向亚洲推进。但是,它还远远未取得完全的胜利,为此,那些心中保留着启蒙之光的善良的人们,还须进行巨大而高贵的努力,直至有一天,我们地球上那些既未经历十八世纪也未出现一七八九年革命的国家里,王朝统治和宗教信仰将全部崩溃。这一天定会到来,塞特姆布里尼说,说时在他那两撇小胡子底下露出优美的微笑。——那一天如果不是拴在鸽子的脚爪上到来,就将驾着雄鹰的翅膀到来;它将作为世界各民族友爱和睦的朝霞升起在空中,闪射出理性、科学和正义的光彩;它将迎来市民民主的神圣同盟,与那蒙着三重耻辱的君主和内阁的同盟形成鲜明对照——他的祖父乔西普本人便是后一种同盟的死敌,一句话,迎来的将是世界共和国。为实现这最后的目的,首先需要打击那顽固停滞的亚洲奴役原则的中枢和反抗神经,打击维也纳。必须狠狠打击奥地利的脑袋,摧毁它,一则为了替历史复仇,再则为了给正义与幸福降临人世开辟道路。

塞特姆布里尼这高谈阔论的最后转折和结论,一点不再令汉斯·卡斯托普感兴趣。它令他讨厌,是的,甚至难堪,就像是把某个个人或者民族的执拗反复强加于他。——更别提约阿希姆·齐姆逊,每当意大利人话锋转到这个方向,他便拧紧眉头,转开脑袋,压根儿不肯再听。他这样做,也可能为了提醒大家静卧时间已到,或者企图改换话题。同样,汉斯·卡斯托普也不觉得有必要去注意听这样的怪论邪说,它们显然已经超出他可以尝试着接受其影响的范围。本来嘛,是一种心灵的需要明确地要求他这么做,所以当塞特姆布里尼坐到他们桌上来,或者在野外碰见他们,汉斯·卡斯托普才主动要求他谈谈自己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