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0/58页)

真个一枪射中要害。汉斯·卡斯托普脸都急歪了,尽管他想方设法控制,尽管他极力用“不至于吧”、“可瞧瞧”之类的废话进行搪塞。一开始他想对这样一位老乡的存在表现满不在乎,可是却办不到,便只好哆嗦着嘴唇把话题一次次引回到此人身上。年纪不太大吧?——年轻而又体面哩,根据她得到的所有情报,恩格哈特小姐回答;须知,仅仅依照自己个人的观感,她还不能下判断。——有病吗?——充其量有一点!——但愿呢,汉斯·卡斯托普挖苦道,他身上的衬衫比“差劲儿的俄国人席”那帮家伙干净点——恩格哈特小姐表示自己没有异议,以便继续惩罚年轻人。他呢只好承认,事情确实值得关注,接着就慎重认真地托付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个常来常往的老乡是怎么回事。几天以后,恩格哈特小姐没能给他带来进一步的消息,却打听到了一点全新的情况。

她了解到,克拉芙迪娅·舒舍正在让人画她,画她的肖像来着——并且问汉斯·卡斯托普,他是不是也知道呢。就算不知道,也可以深信不疑,她的情报来源可靠之极。就在这院里边,一段时间以来她便坐着给某人当画肖像的模特——具体给谁呢?给宫廷顾问!贝伦斯宫廷顾问!为办这件事,她几乎每天都去他的私人住宅。

这个消息比前一个更令汉斯·卡斯托普激动。接下来他说了一连串的蹩脚笑话。说什么:喏,肯定肯定,谁不知道宫廷顾问有那么两刷子呢!——女教师想怎么着,谁都有这个自由,她管得着吗?至于在一个鳏夫家里嘛,至少要有米伦冬克护士长在场就好啦。——她多半没有时间。——“贝伦斯据说比护士长时间还更少。”汉斯·卡斯托普毫不让步。话说到这份儿上似乎事情已可了结,然而汉斯·卡斯托普远远不肯罢休,继续在那里刨根问底,非弄清真相不可:那画尺寸多大;只是头像,或是大半身像;还有都是在什么时候画的;——对这进一步的情况,恩格哈特小姐真的也无可奉告,只能安慰年轻人说,她愿意去进一步打探。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一量体温,汉斯·卡斯托普又到了三十七度七。比起克拉芙迪娅·舒舍之接待访客来,她的频频造访鳏夫私宅更令他痛苦和不安。甚至也不管内容如何,克拉芙迪娅的私生活本身就已开始造成他的不安和痛苦;现在耳朵里又灌进这些意味暧昧的传言,他就更加心潮难平,苦不堪言啦!尽管那位时常来访的俄国老乡与她的关系,看来大致可能是理性的,纯洁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汉斯·卡斯托普已逐渐倾向视这理性与纯洁为胡扯淡——同样,他也禁不住要生疑心,或者设法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画油画肖像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而非在一位夸夸其谈的鳏夫跟一个眼睛细长、步履轻飘的少妇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宫廷顾问在挑选绘画模特时表现出来的审美趣味,跟他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口味太一致了,他没法相信它的纯洁无邪,特别是当他想起贝伦斯那发青的脸颊,想起他那对布满血丝的金鱼眼。

最近几天,汉斯·卡斯托普独立地、偶然地发现一个新情况,虽然又再一次证实他口味不俗,却对他的心情产生了不同的影响。说的是在萨洛蒙太太和那个戴眼镜的饕餮学生那一桌,紧靠着侧面的玻璃门坐着一个病友,三十岁光景,头发稀疏,满口烂牙,说起话来吞吞吐吐。汉斯·卡斯托普听说是从曼海姆[2]来的——也就是在晚上的娱乐时间偶尔弹弹钢琴,而且十有八九都在弹《仲夏夜之梦》里的《婚礼进行曲》的那位。据说这位老兄非常虔诚,而在山上的人们当中,可以理解,他这样的情况很不少,有谁告诉过汉斯·卡斯托普。还讲他每个礼拜天都去下面“坪”上赶弥撒,在静卧时读的都是经书,书封上总装饰着圣杯和棕榈叶的那种。有一天,汉斯·卡斯托普突然发现,这家伙的目光不知怎的竟和他自己的目光射向了同一个地方,也系挂在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那柔软婀娜的身体上,而且神情是那样的急切、卑怯,可怜巴巴的就像一只小狗。自打汉斯·卡斯托普发现了这情况,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去证实。每晚他都看见这人站在娱乐室的疗养客中间,神不守舍地盯住那位尽管毛病很多却挺可爱的女人;她呢坐在对面小客厅中长沙发上,和鬈发蓬松的塔马拉小姐——一位富有幽默感的姑娘,还有布鲁门科尔博士以及同桌那个弓背溜肩的男士闲聊;只见曼海姆人时不时地转过身去,东站站西走走,最后又慢慢地扭回头来,斜着一双苹果似的大眼睛,惨兮兮地低垂着兔子似的上嘴唇,在那里偷觑着小客厅里的人。每当餐厅的玻璃门哐啷一声响过,舒舍夫人溜到了她的座位上,汉斯·卡斯托普便看见他脸红筋胀,眼睑低垂,可紧接着却抬起眼来,贪婪地窥视。卡斯托普还多次发现,这可怜虫吃完了饭站在餐厅出口和“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之间的过道上,为的是等舒舍夫人从他身边经过,尽管人家对他视而不见,他却几乎用眼把近在身旁的尤物吞下去,目光里含着无尽悲伤。

这个发现,说来给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震撼也很不小,尽管曼海姆人可怜而贪婪的盯视,并不像克拉芙迪娅与贝伦斯顾问私下来往那样叫他不安;因为这一位的年龄、身份、地位等等都比他优越得多。克拉芙迪娅压根儿不关心有没有这个曼海姆人——如果有这个问题,以汉斯·卡斯托普的精细聪明不会不察觉;也就是讲,在这一次他心灵感受到的并非嫉妒的酸楚刺痛。可是他心里仍五味俱全,刚刚体验的则是激情和陶醉,当其在外界也发现了自身存在的时候;那真是一种古怪之极的情感杂烩啊,既有恶心反感,又有同病相怜。为了继续往下讲,我们不可能刨根问底,条分缕析。反正,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一股脑儿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即使只发现了一个曼海姆人的情况吧,也够这可怜的小伙子好好咀嚼一阵的。

就这样,汉斯·卡斯托普等着透视拍片的八天过去了。日子倏忽即逝,他完全不曾察觉;可是有一天早上,在第一次进餐的时候,他就接到米伦冬克护士长的指令——这女人脸上又长了一颗疣子,不可能是原来那颗,显然属于良性,但对她的尊容起了不小的破坏作用——要他下午前去透视室,他才感到期限确实到了。大夫要他和表兄一块儿去,在喝茶前半小时;因为趁此机会也要为约阿希姆重新拍张片子——前边那张必定给认定已经过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