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58页)
夜晚是一天里比较麻烦的一半,汉斯·卡斯托普经常醒来,不少时间是一连几个小时地醒着躺在那里,也不知是体温不完全正常,因此特别兴奋呢,还是睡眠的欲望和能力,全让水平的生活方式给消耗掉了。代之而来的是似睡非睡的迷蒙状态,伴以如此千奇百怪、如此鲜活真切的梦境,以致他醒了躺在床上仍能流连其中。如果说各式各样的分割和穿插,使白昼变得短促好过了的话,夜里时间前进的步伐就单调而含糊,而且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早晨终于临近啦,瞅着房里渐渐发灰变白,家具什物慢慢褪去纱幔,显露出来,室外的天空也由晓雾迷茫而变得晨光朗照,倒是很好的消遣。这么瞅着想着,突然之间那位按摩师已乒乒乓乓地打起门来,宣告已经开始新的一天的日程。
汉斯·卡斯托普来疗养没带日历,所以并不总是弄得清楚日子。时不时地他得向表兄打听,这位对此也并非随时都有把握。好在还有那些个星期日,特别是那些隔周也即每十四天开一次音乐会的星期日,能够成为汉斯·卡斯托普的依靠;现在差不多可以肯定,九月已经过去相当长时间,差不多到了月中啦。他开始静卧的时候,外边的山谷中还晦暗而寒冷,可如今阴冷的天气已让位给一连串数不清的明媚夏日;这样,每天早上约阿希姆穿着白色长裤出现在表弟房中,都忍不住要真诚地表示他青春的心灵和肌体感到的遗憾,遗憾汉斯·卡斯托普白白地错过了这大好的季节。有一次,他甚至嗓音低沉地说了一声“可耻”,竟让他这样子失去了机会——可随后又为安慰表弟而补充道,就算他能够自由活动吧,也干不了比眼下多多少的事情,因为根据经验,此地是严禁大活动量的。再说呢,躺到外边宽敞的阳台上,也可分享夏日的温暖、明媚来着。
然而,在汉斯·卡斯托普遵命离群独处行将结束之时,天气又变了。入夜都多雾而又寒冷,山谷整个笼罩在湿乎乎的风雪里,室内则充满暖气干燥的气息。白天依然如此,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在大夫们早上查房时提醒贝伦斯顾问,到今天他已躺满三个礼拜,请允许他下床吧。
“真见鬼,您已经到时候啦?”贝伦斯说,“让我瞧瞧;真的哩,到了。上帝啊,人怎么会不老呢?这期间您的情况变化不大吧。什么,昨天是正常的?是吗,在六点钟下午测体温之前。喏,卡斯托普,那我也不想说什么,同意打发您返回人类社会就是了。下床去走走呗,伙计!当然是在许可的范围和强度里。过几天给您做透视。请预先记住!”说毕用自己肥硕的大拇指按了按汉斯·卡斯托普的肩头,然后就朝外边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去,一双充血的、泪汪汪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那苍白的助手……汉斯·卡斯托普离开了“单马栏”。
身裹竖起高领的大衣,脚穿橡胶雨鞋,他第一次陪着表哥走了个来回,一直去到了水槽边的长凳旁;途中,他忍不住提问道,如果他不主动指出已经到期,宫廷顾问大概还会让他躺多久。约阿希姆呢,目光迷茫,张着嘴,像是无望地想叹一声“唉”,冲着空中做了一个“天晓得喽”的手势。
“我的天,我看见啦!”
一个星期过去了,汉斯·卡斯托普终于被封·米伦冬克护士长叫到了透视室里。她可不好催啊。“山庄”疗养院里大家都忙,显然喽,大夫和员工都有干不完的活儿。最近几天又到了新的疗养客:两位鬈发浓密的俄国大学生,穿着扣得严严实实的黑上装,一点儿不漏出内衣白花花的痕迹;一对荷兰夫妇,座位安排在了塞特姆布里尼那一席;一个墨西哥驼背儿,频频地以呼吸急促的哮喘让同桌的人饱受惊吓。他用铁爪一般的长手抓住他的邻座,不管是男是女,抓的牢得就像两把铁扳钳,吓得人家拼命挣扎、呼救。简单讲,餐厅差不多已经满座,尽管冬天的疗养旺季要到十月才开始。汉斯·卡斯托普呢,他的难处在于病的等级几乎不可能使他有要求得到重视的权利。例如施托尔太太尽管又蠢又没教养,病却无疑比他重得多,更别提布鲁门科尔博士啦。要想对待汉斯·卡斯托普没有一些个保留,那就得完全缺少等级观念和处事的分寸——而这样的观念和分寸,又正是院里特有的精神财富。轻病号不算一回事,他时常从交谈中听出来。人们不屑地谈到他们,按照此间奉行的尺度,他们受到藐视,藐视他们的不只是病重些和病很重的人,而且还有自己的病同样“轻微”的人:后者甘愿服从山上的尺度并明确地表现出自我藐视,以此维持他们视为更有价值的自尊。人啊生性如此。“嗨,这家伙!”他们相互在背后说,“这家伙一点儿病没有,根本没资格呆在这里。连个空洞都没得……”这就是精神啊;这种精神,它就是某种具有意义的贵族气派,汉斯·卡斯托普呢生来尊重一切形式的法规和秩序,所以也欢迎这种精神。常言道,入乡随俗。外来者如果取消本地居民的风尚习俗和价值观,那就表现出缺少教养,何况为人敬重的品德既可这样也可那样。即使对于约阿希姆本人,汉斯·卡斯托普也怀着某种尊敬和爱惜之情——并非因为这位资格比较老,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向导和依靠——倒恰恰因为他无疑是个“病更重的人”。既然总的形势如此,便不难理解人们干吗喜欢在自己病情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夸大事实,以提高自己的身份,好挤进“贵族”的行列。汉斯·卡斯托普也一样,席间有谁问到他的病况,他便来个添枝加叶,而且禁不住沾沾自喜,如果别人用食指指点着警告他,把他当作一个重病在身的人。不过他尽管添油加醋,说实在的仍旧身份微贱,忍耐和收敛显然最适合他的行为举止准则。
他又恢复了前三周在约阿希姆身边已经过惯了的生活方式;它不紧不慢,井井有条,从第一天开始就顺溜得像穿在绳子上往下滑一样,似乎从来未曾中断。事实上那中断也形同乌有,这他第一次在进餐时重新露面就清楚地感到了。虽说约阿希姆挺看重这类事件的里程碑意义,细心地让人在这位归来者的座位前装饰了几朵鲜花,但是桌友们的欢迎并不怎么隆重热烈,与以前不是三周而是三个钟头的别后重逢没多少区别。原因不在他们把这个单纯而殷勤的小年轻不当回事,也并非这些人过分关心自己,关心自己有趣的身体,而由于根本不曾意识到这段间隔时间。而在这一点上,汉斯·卡斯托普也毫无困难地追赶上了他们;要知道,他一如往常地坐在自己桌子挡头的位子上,在女教师和罗宾逊小姐之间,仿佛昨天还最后一次在这里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