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8页)
“这谁知道呢!”约阿希姆回答,“这样的事情,真叫没谁会知道!看来呀你肺上已经有过一些病灶,尽管也没人管就自行痊愈了,结果现在只是有些地方敲起来声音沉浊一点,并没有什么关系。你眼下被诊断出的几个浸润点多半也会如此,要是你没有偶然来我这里的话——谁个知道呢!”
“是啊,简直没法知道,”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因此嘛也就没理由过分担忧,例如也包括对我疗养期限的预测。你说过没谁知道我几时能出院,能去造船厂上班;可你的意思听起来挺悲观,我觉得操之过急啦,到底谁都还不知道嘛。贝伦斯没有讲期限,他是个谨慎的人,不肯充当预言家。再说透视和照片都还没做呢,只有它们能客观地说明情况;谁知道会不会真查出什么问题来,谁知道我会不会还没查烧就退了,就立马可以对你们说‘再会’。我主张咱们别时间没到就出牌,别急着给家里人讲海上遇盗的可怕故事。即使很快要写信回去——我自己会写的,用这儿的自来水笔,等我稍微坐得起来,那也只写‘严重伤风感冒,发烧卧床休息,暂时不宜旅行’就够啦。往后是怎么样便怎么样。”
“好的,”约阿希姆应道,“暂时可以这么办。其他事情也等等再说吧。”
“什么其他事情?”
“别不长脑子啦!你的手提箱不是只准备了三个星期的东西吗。你可需要更多的换洗衣服,更多的内衣、外衣和冬衣,更多的鞋子呀。最后,你还得再让家里汇些钱来是不是?”
“对,”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我是需要所有这一切。”
“那好,咱们就等着瞧。不过人家叫咱们……不,咱们最好自己别抱幻想!”约阿希姆说,同时激动得在房里走来走去,“我在这里呆得太久,不会不清楚情况。如果贝伦斯说什么地方声音欠清晰,那差不多就是有了杂音……当然喽当然喽,咱们是可以等着瞧!”
这次的谈话就此打住。接下来,平平常常的日子又按八天和十四天的周期进行着调剂变换——尽管是以他目前的状态,汉斯·卡斯托普仍然置身其中,虽说不能直接地参与分享,却能通过来看他的表兄的口述得到弥补。每一次来,约阿希姆总要在他床沿上坐个一刻钟光景。
那只用于礼拜天早上送早餐的托盘上,现在放了一小瓶花作为装饰;还有今早上餐厅里上的精美糕点,也没忘记送上一份给他品尝。过了一会儿,下边花园里和露台上热闹了起来,随着喇叭和黑管的奏响,两周一次的星期音乐会便开始了。这时约阿希姆也来到表弟房中,坐在敞着门的阳台外边看演出;汉斯·卡斯托普则半躺半坐在床上,侧靠着脑袋,目光中流溢着愉悦和虔诚的神情,聆听着从下边飘送上来的和谐悠扬的音乐,听着听着想起塞特姆布里尼所谓对音乐“政治上的反感”的论调,内心里也不禁耸了耸肩膀。
除此而外,这些天发生的其他事情和活动,如我们说过的就由约阿希姆给他报告。汉斯·卡斯托普刨根问底,想知道星期天女士们是否穿上了节日的盛装,也就是带花边的长裙什么的——这时节穿带花边的裙子可是太冷啦,还有下午是不是驱车出去郊游了——确实有一帮子人出去了:“半边肺协会”的全体成员去游览了克拉瓦德尔;到了星期一,约阿希姆从克洛可夫斯基的报告会上回来,在做中午的静卧之前来他房里看他,汉斯·卡斯托普又要求听他转述报告的内容。约阿希姆显得懒于开口,不乐意转述那个报告——对了,对上一次的报告,哥儿俩之间也再没有提起过。然而这次汉斯·卡斯托普坚持要知道个究竟。他道:“我躺在这里,付了全部的费用,因此对提供的服务也应该有份。”说时他想起十四天前的那个星期一,想起那次给他造成了不小麻烦的独自外出散步,便讲出自己的如下推断:正是这次散步,对他的身体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让潜伏着的疾病爆发出来啦。
“此地讲话的方式真有意思啊,”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那些普通老百姓——那么庄重、文雅,有时听起来简直像朗诵诗。‘喏,多谢您,请保重!’”他复述并模仿当地一位樵夫的说话,“我在树林里听见的,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再忘记啦。这样的话语和别的印象以及记忆结合在一起,你知道,将至死还回响在你的耳畔。——这么说,克洛可夫斯基又讲了‘爱欲’什么的?”他问,并在说出那个词儿时扮了个鬼脸。
“自然是喽,”约阿希姆回答,“不讲这还能讲啥。它原本就是他的题目嘛。”
“今儿个他到底怎么讲来着?”
“嗨,没什么特别。你上次听过,自己也知道就那些玩意儿。”
“可终归得拿出点新鲜东西吧?”
“没啥新鲜的……对了,今天他扯的纯粹是化学。”约阿希姆勉勉强强开始讲起来。据他转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认为“爱情”产生于中毒,产生于人机体的自我毒化,而这毒化的起因又是一种遍布在人体内的不明物质发生了分解;这一分解的生成物又对人的某些脊椎神经中枢起着麻醉作用,那情形完全跟吸毒成瘾的人服用吗啡或者可卡因一个样。
“结果呢,听众便一个个脸蛋儿绯红!”汉斯·卡斯托普接过话头,“你瞧,不是值得一听吗。他真个叫无所不知——学识渊博。等着吧,有朝一日他终归会发现那种遍布我们全身的不明物质,将它制成种种可溶解的、麻醉人中枢神经的毒剂,然后便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蒙骗病人啦。也许从前已经有人取得过这样的成就。听他的报告不禁想到,过去传说中讲的那些春药什么什么的,倒真有那么回事儿哩……你要走了吗?”
“是的,”约阿希姆回答,“我无论如何还得静卧一会儿。昨天我的体温曲线又升高了。你的事可对我也有些影响啊。”
这就是星期天,星期一。再过一个晚上又一个早晨,就到了汉斯·卡斯托普单独禁闭在房里的第三天,也即为星期二,一个在疗养院里没啥特别的日子了。不过呢,正好是这一天他来到了山上,在这个地方已经整整度过了三周,所以也就促使他给家里写一封信,至少向他的舅公和舅舅们报告报告旅途经过和目前的状况吧。他在背后垫着条小绒毯,用院里印制的信笺写道:他原计划的归期不得不推迟了。眼下他感冒发烧卧床不起,按照贝伦斯宫廷顾问的诊断显然不可掉以轻心,因为大夫甚至已把他本身的体质整个儿联系了起来。要知道刚刚一认识,这位医学权威就断言他严重贫血;总之一句话,他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定的疗养期限,在权威方面看来是远远不够的了。其他容后再禀。——这就成了,汉斯·卡斯托普想。话虽一句不多,却绝对够对付一阵子。——信没有投邮箱,而是交给院里的杂役,直接送上了最近那趟邮政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