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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4/58页)

汉斯·卡斯托普打了个冷战。

“……至于您的重感冒嘛,我看就更加次要啦,”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轻描淡写地补充道,“现在怎么样?卧床静养肯定很快产生了效果。今天测体温结果如何?”从现在开始,助理大夫的访问有了寻常的查房的性质,在随后的一些天和一些周,情况始终如此: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三点三刻或者甚至更早一点越过阳台走进来,以男子汉的快活方式问候问候卧床的病员,提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医疗问题,间或也插入一小段私人之间的闲扯,再同志式地说上几句笑话——尽管这一切也不无一点点可虑之处,可汉斯·卡斯托普终于还是会习以为常,如果这可虑仍然停留在自己的界限以内;他很快就不再对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例行访问有任何反感,他已属于日常的内容,已成了主要静卧时间的省略删节。

话说助理大夫再退回到阳台上去时已经四点——也就是讲真正到了午后啦!突然之间,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到了真正的午后——继续这么着,没得说的,一会儿已是傍晚;须知等到喝完下午茶,下边餐厅和三十四号房间里一样逼近了五点,再等到约阿希姆散完第三次步回来看他表弟,离六点已差不多,只须稍稍整算一下,晚饭前的静卧仅仅剩下了一小时——要打发一个小时真好比儿戏,如果你脑子里有想法,床头柜上又摆着一大沓画报。

约阿希姆离开表弟去进餐。晚饭送到房里来了。山谷中早就暮霭沉沉;汉斯·卡斯托普吃喝着,眼见白色的房间里迅速黑了下来。吃完了背靠绒毯坐在那里,坐在那张杯盘狼藉的自动上菜的小桌前,凝视着迅速加深的暮色,心想这今天的暮色与昨天的、前天的或者一周以前的,真是难以区分呢。眼下已是晚上——可刚刚还是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惊喜地、或者也不无疑虑地发现:这分割了的、人为地弄得好过的日子,在他看来真真正正是被手捻成了碎末,化为了乌有啊!须知在他这个年龄,还不知道对此感觉恐惧。他只是觉得,他“自始至终”都还在观察。

一天,可能在汉斯·卡斯托普卧床静养了有十天或十二天之后,也在这个时间,即是说在约阿希姆去进晚餐和参加娱乐活动回来之前,突然有谁敲起他的房门来;随着他的一声带着疑问的“请进”,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槛上——与此同时,房间里一下子变得雪亮了。因为来访者顾不得关门,第一个动作就是揿亮室内的顶灯;经过雪白的天花板和家具反射,一霎时充满房间的亮光似乎微微地在颤动。这些天,在所有疗养客中,这意大利佬可算汉斯·卡斯托普向约阿希姆真正指名道姓打听过的唯一一个人。约阿希姆每天来他房里十次,每次都在表弟的床边坐上或者站上个十分钟,问不问反正都要向他报告院里平平淡淡的一天可能发生的小事以及变化,汉斯·卡斯托普设若提出问题,那性质也是一般的和非个人的。离群独处的年轻人的好奇局限于打听是不是又来了新的疗养客啦,在熟面孔中是否又有谁出院啦;但看来真正能满足他的,只是前一种情况。“新人”倒真来了一个,一个面色青绿、脸颊凹陷的青年,吃饭时座位分在皮肤呈象牙色的莱薇小姐和伊尔蒂丝太太旁边,紧挨着表兄弟俩的右首。喏,汉斯·卡斯托普可望见到他啦。至于有没有谁出院嘛?约阿希姆眼睑一沉,干干脆脆地否定了。可是他不得不一再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是每隔一天就重复一次,尽管他终于有些不耐烦地说,据他所知“没有任何人即将出院,想从这儿出去可没有那么简单”,企图来个一劳永逸。

至于塞特姆布里尼嘛,汉斯·卡斯托普确实是指名道姓地专门问过,想要知道他“对这件事”说了些什么?对哪件事?“喏,就是我卧床静养,被认为有病。”塞特姆布里尼对此确实说过什么,尽管话没两句。就在汉斯·卡斯托普人不见了的当天,他就凑过来向约阿希姆打听客人的下落,显然是等着人家告诉他,年轻人已经走啦。听罢约阿希姆的解释,他只回应了两个意大利词儿:先是Ecco,后为Poveretto,译成德语意思就是:“我说是吧”和“可怜的小家伙”——要想明白这两个短语的意思,也无需比两位年轻人懂更多的意大利语。

“怎么就‘可怜’了呢?”汉斯·卡斯托普道,“他自己不也呆在这山上,连同他那由人道主义和政治构成的文学,对社会现实一点促进作用都没有吗!他少这么居高临下地同情我,我无论怎样也会比他早些下山哩。”

话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时突然站在了他灯光明亮的房中——汉斯·卡斯托普用胳膊肘支持着身子,头转向房门,眯缝着眼睛瞧着客人,在认出他来时脸不禁红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大翻领的厚呢外套,格子花的裤子,翻出来的领口已有相当的磨损。他来时刚吃完晚饭,嘴上习惯性地还叼着一根木头牙签。在他拳曲得很漂亮的两撇胡子底下,嘴角咧着,露出了他那已为人熟悉的笑容,那文雅的、冷静的、愤世嫉俗的微笑。

“晚上好啊,工程师!可允许我来瞧一瞧您?要允许,那就需要光明不是——请原谅我不请自来!”他说,说时朝天花板上的顶灯一挥他那小手,“您正沉思默想——我压根儿不愿打扰您。处在您的地位,喜欢思考我完全可以理解,再说聊天嘛毕竟还有您的表哥。您瞧,我完全明白自己纯属多余。可尽管如此,咱们共同生活在一个这么狭小的空间,人与人也就难免相互同情,精神上的同情,心灵中的同情……不见您已经整整一个礼拜。望着底下斋堂中您空空的位子,我真的已开始想象您已经走了。少尉却纠正了我,往坏的方面,哦,如果这样讲不是不礼貌……干脆说吧,情况如何?您干些什么?感觉怎样?不会太垂头丧气吧?”

“原来是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太好啦。哈哈,好个‘斋堂’!您这又说了个笑话。别客气,请坐这把椅子。您一点儿不打扰我。我刚在这里并且思考——思考一词太言过其实。我干脆懒得连灯都不愿意开。非常感谢,我自我感觉不错,也就是差不多正常吧。经过静卧我感冒基本好了,只不过呢我听大家讲,那仅仅是次要现象。体温反正仍旧是不正常,一会儿三十七度五,一会儿三十七度七,这些天还老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