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58页)

“谢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困难一如既往地存在。我以为直到最后一天仍然会有问题。有的人永远习惯不了,我一上山表哥就告诉我喽。不过呢,人总归会习惯不习惯。”

“这过程挺复杂,”意大利人笑道,“一种特殊的归化入籍呗。自然,年轻没什么办不到的。您习惯不了,但却会扎下根子。”

“这里毕竟还不是西伯利亚的矿坑嘛。”

“不是。哦,您喜欢用东方的比喻。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亚洲正在吞噬掉我们,举目望去,到处是鞑靼人的面孔。”塞特姆布里尼悄悄掉头瞅了瞅,接着说,“成吉思汗,荒原狼的眼睛,风雪和烧酒,马鞭子,要塞和基督教信仰。应该在这前厅里塑一尊帕拉斯·雅典娜的神像——意在请这位希腊女战神来保护我们。您瞧,那前面有个不穿白衬衣的伊万·伊万诺维奇跟帕拉范特检察官争执起来了,谁都想抢先去拿信。我不知谁个有理,但凭直觉,检察官会受到女神的庇护。他尽管是头驴子,可至少懂拉丁文不是。”

汉斯·卡斯托普哈哈笑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从来不这样笑。简直不可能想象他会开怀大笑;他的嘴角线条纤细而紧绷,是迸不出这样的笑来的。他观察过了年轻人的笑,然后问道:

“您的片子——您拿到了吗?”

“我拿到了!”汉斯·卡斯托普煞有介事地回答,“刚拿到不久,这儿就是。”说着就伸手掏胸前的口袋。

“啊,您放在皮夹里,就像证件,就像护照或者会员证。很好!让我瞧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夹拈着那小小的、用黑纸板框着的玻璃片,把它举起来对着阳光——此乃这儿山上一个常常见到的惯用动作。在审视那张浑浊的底片时,他生就一双黑色杏仁眼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让人不完全明白他这只是想看得更清楚呢,或是另有原因。

“是啊,是啊,”他接着说,“您在这儿就有了合法身份啦。非常感谢!”说着便把玻璃底片还给它的所有者。在一定意义上他是越过自己的另一条手臂,侧着身子,背转了脸,把底片递给汉斯·卡斯托普的。

“您看见条状阴影了吗?”汉斯·卡斯托普问,“还有小的结节?”

“对于这类产品的价值,”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回答,“您了解我的看法。您也知道,身体内部的这些斑点和阴影,绝大部分都是生理性的。我看过成百张这样的片子,跟您的都大致差不多;至于它们是否可以成为此间的合法身份证嘛,那最后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取决于看片大夫的心情。我这么讲看似外行,不过毕竟是个有着多年经验的外行。”

“您自己的身份证更糟糕吗?”

“是的,糟糕一点点。——不过据我所知,咱们的主子和大师们并非单单依据这玩意儿作出诊断。——这么讲您现在打算在我们这儿过冬喽?”

“是的,上帝保佑……我正开始适应新的想法,就是到时候要跟表哥一起下山去。”

“这就是说,您正习惯您不再……您的讲法挺有意思。我希望您已收到您的东西——暖和的衣服,结实的鞋子?”

“全收到了。万事大吉喽,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通知了我的亲属,咱们的女管家用快件寄来了所有东西。现在我好坚持下来啦。”

“这我就放心了。可是等一等,您还需要一只袋子,一只毛皮睡袋——咱们想到哪儿啦!这夏末秋初难以捉摸,一小时后可能就是严冬了。您将在这里度过最寒冷的几个月……”

“是啊,一只睡袋,”汉斯·卡斯托普应道,“肯定是少不了。我也略微想到过,在最近几天咱们,就是说表哥和我,要去坪上买它一只。这玩意儿以后永远用不着,不过能用上四至六个月终归还是合算。”

“合算,合算——工程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低声说,说时靠到了年轻人身边,“您不知道吧,可怕哦,您将如何消磨掉这几个月的时间?可怕哦,因为违反自然,不符合您的本性,只有由于您年轻好学才成为了可能。唉,年轻人好学得过分啦!——教育者因此感到绝望,因为青年们最乐于用来自我显示的,偏偏是那类坏的作风习气。年轻人啊,别像周围的人那么讲话,而要坚持您的欧洲生活方式!这儿的空气里首先是亚洲的气味太重了——也就难怪到处拥挤着莫斯科来的蒙古人!这号人……”说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甩脑袋,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后,“您在内心中千万别学他们的样儿,别让他们的观念毒害了您,相反要以您的本性,您的更高贵的本性,去对抗他们的本性;您是西方的儿子,上帝的西方的儿子,文明世界的儿子,要使一切因您的本性和出身而成为神圣的事物在您心中保持神圣,例如时间!这地方对时间的慷慨大度、野蛮挥霍,是亚洲的作风;东方的孩子们在此地感觉惬意,可能这就是一个原因吧。您从来没发现俄国人说‘四个小时’,给人的感觉不比咱们说‘一小时’长?不难想象,这号人对时间漫不经心的态度,与他们国土的蛮荒广袤有关系。那儿空间多,时间也就多——不是说嘛,他们是有时间和能等待的民族。咱们欧洲人,咱们可不行。咱们时间很少,一如咱们的空间很珍贵,也分割得挺精致;咱们必须精打细算地利用空间和时间,充分地利用空间和时间,工程师!您就以咱们的大都市当模型吧,它们是文明的中心和焦点,是融汇升华思想的坩埚!在那里地皮价格不断猛涨,浪费空间已不可能,同样地,您发觉了,时间在那里也越来越宝贵。‘及时行乐啊!’大城市的歌手唱道。时间是借给人使用的上帝造物——利用它吧,工程师,为了人类进步。”

就连最后这句德语,尽管它给意大利人的地中海舌头制造了许多障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还是以愉快的方式,清晰地,悦耳地,甚至可以讲是形象生动地,送到了对方的耳朵里。汉斯·卡斯托普呢,就像一个领受教诲的学生似的,只有用短促、僵硬、拘谨的频频鞠躬,作出自己的回应。他又有什么好反驳的呢?纯粹的私下交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背冲着所有其他疗养客,压低了嗓子,几乎像耳语似的悄悄对他个人讲的,内容实事求是,毫无面对公众的意思,也缺少对话的性质,因此他即使只是喝喝彩也有失分寸。学生毕竟不便对老师来一句:“嗯,您讲得不错。”尽管汉斯·卡斯托普过去有时也这么干过,但一定程度上只是为了维护社交身份的对等;只是这位人文主义者从来没像今天似的语重心长,以致除了接受指教,年轻人便什么都不好再做了——也就当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