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58页)
“您讲什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就请您允许我,对您表示衷心的祝贺!这个任务可太伟大啦,而且我觉得对您再适合不过。我一秒钟都没感到惊讶,联盟想到了您。您呢想必高兴坏了吧,现在就能够帮助根除人类的痛苦!”
“这是件涉及面很广的工作,”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需要照顾方方面面,需要大量阅读。再者,”他补充道,目光好似已迷失在他所肩负任务的纷繁复杂中,“再者,审美的心灵事实上几乎总以痛苦为关注对象,甚至二三流的作品吧,也全都在表现痛苦。事情真是太庞杂啦,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勉为其难,力争在这该死的地方做好它,虽说我并不希望强迫自己,一定在这里将它最后完成。这可是不能,”他继续说,说时又靠近汉斯·卡斯托普,把嗓音压低到近乎耳语,“这可是不能跟您肩负的使命同日而语啊,工程师!这就是我与您谈话的目的,这就是我对您的告诫。您知道,我是多么赞赏您的职业,但它是一种实际工作,而不是心智活动,所以您和我不一样,只能到下边的世界上去从事您的职业。只有在平原上,您才能成为一个欧洲人,才能以您的方式与痛苦作斗争,促进人类进步,充分利用时间。我给您讲了我承担的任务,只是为了提醒您,为了帮您找到自我,为了纠正您的观念;显然,在环境气氛的影响下,您的观念已开始混乱。我给您谆谆告诫:您要坚持自我!要感到自豪,千万别迷恋外来的东西!避开这片沼泽,避开这魔女喀尔刻盘踞的小岛,您没有俄底修斯的能耐,呆在岛上不可能像他似的最后安然无恙。[7]您将用四肢爬行,您已经开始喜欢用前肢支撑身体,您很快就会像猪似的打响鼻——当心啊,您!”
人文主义者低声发着告诫,恳切地不停摇脑袋。他终于缄默不语了,垂下了眼睑,蹙紧了眉头。不可能以玩笑回答他,也不可能对他规避应付;汉斯·卡斯托普惯于这么干,这次有一会儿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他也垂下眼睑站在那儿,然后耸了一下肩膀,同样低声地说:
“我该做什么?”
“做我给您说的。”
“也就是:离开?”
塞特姆布里尼不言语。
“您是想说:我应该回家去?”
“第一天晚上我已经这么劝您,工程师。”
“是的,当时我还有自由,可以这么做,只是我觉得不理智,仅仅因为此地空气对我有点不利就打退堂鼓。可后来情况变了。后来体检出了结果,贝伦斯宫廷顾问根据它明明白白对我讲,回去不合适,回去了不久又得再上来;要是我坚持呆在山下,那我的整个肺叶都会见鬼去,反正一点办法没有。”
“我知道,您现在口袋里揣着身份证明。”
“是的,您是这么讥讽……自然是正当的讥讽喽,一秒钟也不会被误解,而是修辞艺术直截了当外加经典的手段——您瞧,我已经记住您的话。可是,在看过这张片子,在有了检查结果和宫廷顾问的诊断以后还劝我回家,您这样做能负责任吗?”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犹豫了片刻。随后他挺直身子,抬起头来,眼睛黑黑地、定定地盯住卡斯托普,以抑扬顿挫的、不无戏剧效果的腔调回答道:
“是的,工程师,我准备负这个责任。”
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也挺直了身子。他并拢了脚后跟,目光同样直视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回可是一场战斗。他汉斯·卡斯托普守住了阵地。来自附近的影响使他“强硬”起来。这儿是位教育家,那外边有个眼睛细长的女人。他甚至不想再为自己说的话表示抱歉,也不再加上一句:“请别见怪。”他干脆回答:
“那就是说,您关心自己胜于关心他人啰!您也并未无视大夫的禁令,执意去巴塞罗那参加进步代表大会嘛。您怕死,所以留在了这里。”
这番话无疑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心绪。他不无勉强地笑了笑说:
“我欣赏您机智敏捷的回答,虽说您的逻辑近乎诡辩。我讨厌以此间令人恶心的通行方式与您争论,不然我就会回答您:我比您病得厉害——可惜我事实上病得是如此严重,只好把也许有朝一日还可能出院和回到山下世界去的希望,仅仅是自欺欺人地往后推到了遥遥无期。到了维持这个希望显得完全荒谬的时刻,我就会一转背离开这医院,到底下山谷某地的公寓里去度过自己的残生。那将是悲惨的,可我的工作氛围却极其自由,极其有益于心智,不会妨碍我为人类的事业服务,与病魔顽强抗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这就是我们之间存在的区别,我已经提醒过您了。工程师啊,您不是一个可以在这里坚持自己优秀品质的人,我第一次遇见您就看出来了。您指责我不曾去巴塞罗那。我之所以屈从那个禁令,是因为不想提前把自己毁掉。不过我这么做有着极大的保留,对我可怜的躯体的专横,我的精神提出了最自尊和最沉痛的抗议。您在遵从此地强权的种种规章制度时,心里是不是也涌动着这样的抗议情绪——是不是恰恰相反,您的身体惰性严重,您也就心甘情愿地跟着……”
“您干吗这么讨厌身体啊?”汉斯·卡斯托普迅速打断塞特姆布里尼,睁大一双蓝眼睛将他盯着,白眼仁上牵着红丝。看得出来,他大胆得自己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了。“你说什么呀?”他暗忖,“这可不得了。不过既然已跟他宣战,只要还挺得住,就不能够认输。当然,他最终会取胜,不过一点没关系,我反正只有好处。我要激怒他。”于是他又反驳道:
“您不是人文主义者吗?您怎么能这样讲身体的坏话?”
塞特姆布里尼莞尔一笑,这次笑得充满自信,毫不勉强。
“‘您怎么会反对分析呢?’”他把脑袋歪在一边,借用汉斯·卡斯托普说过的话,“‘您这不是在责怪分析法吗?’——您会发现,您讲什么我都时刻准备奉陪,工程师,”说着他一鞠躬,冲地上做了个致敬的手势,“特别是您的反驳表现出智慧的时候。您的招架姿势蛮优美。人文主义者——当然,我是个人文主义者。您永远休想指责我有禁欲主义倾向。我肯定身体,敬重身体,热爱身体,就像我肯定、敬重并热爱形式、美色、自由、快乐和享受——正像我主张‘世界’和生命的权利,反对愁眉苦脸的厌世情绪——主张古典风格,反对浪漫主义。我想,我的立场极为鲜明。可也有一种伟力,一种原则,我要对他表示最大的肯定,最崇高、最无保留的敬仰和热爱;这种伟力,这种原则就是精神。真叫我恶心透了,看见有人把某种在月光下编造的幽灵似的可疑物,也即人们所谓的‘灵魂’,拿来跟肉体对抗——在这肉体与精神的矛盾当中,肉体意味着恶和魔鬼的原则,因为肉体乃是本能;而本能——在与精神和理性的对立中,我重复一遍!——本是恶的,神秘的和恶的。‘您可是人文主义者啊!’我当然是人文主义者,因为我是人类的朋友,和普罗米修斯一个样,是一个热爱人类及其高贵品质的人。这高贵可是包含在精神中,包含在理性中;因此,您完全是无的放矢,如果您拿基督教的蒙昧主义来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