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6/58页)
哥儿俩正这么坐着,瞧吧,贝伦斯宫廷顾问就穿过花园走来了。他今天在餐厅里与病员们共进了午餐;在萨洛蒙太太的桌上,人们看见他在汤盆前面合上了一双大手。随后大概又在露台上呆了一会儿现了现身,看样子又表演了快速穿靴带的技巧,为某个还无缘看他表演的病人。眼下他正踩着花园里的碎石小径,没披白大褂而是穿着一件小方格子的燕尾服,慢悠悠地走来了。头上的硬礼帽推到了后脑勺上,嘴里也斜叼着支黑乎乎的雪茄,他猛力地吸着,随即喷吐出一串串白色的大烟圈儿。他的脑袋,他脸颊烧得青紫的面孔,他粗短的鼻子,他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那一撮小胡子,所有这一切和他那高长细瘦、伛偻曲折的身材相比,和他那硕大的手和脚相比,都显得太小气啦。他有些神经质,见着表兄弟俩显然吓了一跳,因为又偏偏正好走向他们,所以甚至尴尬地停了一停。他以惯用的方式招呼他们,快活而又健谈的样子,“瞧啊,瞧啊,提摩修斯!”[10]他道,同时祝他们新陈代谢旺盛,并用手按住他们,不准他们站起来向他表示敬意。
“免了,免了。跟我这么干脆的人还客气个啥。对我完全用不着,二位都是病人不是。你们不必这样子。有病就是有病嘛,没任何说的。”
他仍站在哥儿俩面前,巨大的右手在食指跟中指之间夹着雪茄。
“这卷卷儿味道咋样,卡斯托普?让我瞧瞧,我可是行家兼爱家哩。嗯,烟灰不错;这褐皮肤的美女儿是啥牌子?”
“玛利亚·曼齐尼牌,不来梅产的餐后抽起来特棒的雪茄,宫廷顾问阁下。价钱不贵,也可以讲极贱,一色的烟叶才十九芬尼一支,却带着同一价位其他品牌绝对没有的葡萄酒香。叶子原来自苏门答腊—哈瓦那,您看见了。我已经很习惯抽它。中和适度的混合型,香味十足,可舌尖感觉清淡。要是你让烟灰长久保持着,那它就更好;我抽一支充其量抖两次灰。自然它也有些小脾气,所以监制必须特别严格,这样玛利亚的品质才非常可靠,啥时候抽起来都一个样。允许我给您奉上一支?”
“谢谢,咱们就交换一下吧。”说着,各自都掏出了烟盒。
“这种雪茄别有滋味,”宫廷顾问递过他那种牌子的,说,“您知道,有冲力,有劲道。圣菲利克斯·巴西牌,我一直喜欢这样的风味。真真正正消愁解闷的开心果,跟烧酒似的辣得不得了,尤其到最后更火辣辣的。人家劝我要悠着点,不可一支接着一支烧,这样人受不了。然而宁可一次抽个痛快,也不要整天吸水蒸气……”
他们把互赠的礼品夹在指头中间转来转去,用行家的求实眼光观察检验,但见那细长的躯体上裹在最外面的叶子这儿那儿卷了边儿,像一些个斜着的肋条均匀地向上伸展;凹凸不平的表面则好似皮肤,仿佛有微细血管在上面搏动;再让光线在平面和棱角上一照射,更叫人觉得它整个儿活了似的。汉斯·卡斯托普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这样的雪茄有生命啦。它得正常呼吸。在家时我有一次心血来潮,把玛利亚保存在一只密闭的白铁匣子里,免得它受潮。您信吗?结果它死了,它完蛋了,一个星期全完蛋了——剩下的尸体硬得牛皮似的。”
接下来他们交流保存雪茄的最佳办法,那就是不断地进口。宫廷顾问喜欢抽进口雪茄,特别是劲道十足的哈瓦那产品。遗憾的只是他受不了它,一次在社交场合他只抽了两支小小的亨利·克莱,据他讲险些儿就要了他的命。“我是在喝咖啡时抽的它,”他道,“一支接着一支,抽的时候很少想什么。可抽完以后就产生一个问题,我到底感觉怎样啊。反正很不一样,完全别有一番天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啊。好不容易回到家,到家后才想起,糟了糟了。双脚冰凉,您知道,头冒冷汗,您看看,脸色刷白,心脏胡蹦乱跳,脉搏——一会儿微弱得几乎摸不着,一会儿又跳得砰砰砰地像敲鼓,而脑子里一片乱糟糟……我深信不疑,这下我玩儿完了。我说:玩儿完,因为当时正好想起这个词儿,而且也适合用来形容我的境况。不是吗,当时确实极为快活,真正是兴高采烈,尽管我又害怕得要命,或者说得更准确点,我整个儿生命就只剩下了恐惧。不过话说回来,恐惧与快活并非相互排斥,这谁都知道。小伙子头一次想去泡妞儿,不也害怕,被泡的呢同样害怕,可两人却都其乐融融,忘乎所以。唉,我反正差不多也是乐在其中,玩儿完就他妈玩儿完吧。谁知米伦冬克却拉住了我,给我又是冰敷,又是毛刷子搓背,又是注射樟脑,结果我仍旧留在了人世间。”
汉斯·卡斯托普静静坐着,谨守着自己患者的本分,抬头仰望着贝伦斯,装出一副听得很用心的样子;这位呢,讲得一双蓝色的金鱼眼里充满了泪水。
“您可有时还画油画哩,宫廷顾问先生。”卡斯托普没头没脑地说。
贝伦斯一脸的狐疑,像走路撞到了墙上。
“那又怎样?年轻人,您怎么知道的?”
“请原谅。我偶尔听人提起过,这会儿正好想起来。”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花力气否认。咱们人嘛,总是有自己的弱点。不错,有那么回事。像那位西班牙人喜欢说的:咱也是个画家。”
“也画画风景吗?”汉斯·卡斯托普问得简单,口气却有点居高临下。眼前的情况诱使他禁不住用了这种口气。
“就算是吧!”宫廷顾问回答,既尴尬又得意,“风景啊,静物啊,还有动物啊——是男子汉,就该无所畏惧。”
“还画肖像是吧?”
“碰上机会自然有时也画肖像。怎么,您想来我这里订一幅吗?”
“哈哈,不。可是宫廷顾问先生要是啥时候能允许我们饱饱眼福,那就太感谢啦!”
约阿希姆惊异地瞅了瞅表弟,接着也赶紧跟着恭维,那可真是大饱眼福呀。
贝伦斯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受用,以致于欢喜鼓舞,喜形于色,不只脸孔绯红,眼里的泪水也好像快流出来了。
“好啊好啊!”他朗声道,“真是荣幸之至!如果二位高兴,马上就可以去!请吧请吧,我要在舍下好好儿给咱们煮一壶土耳其咖啡!”说着就抓住年轻人的手臂,把他俩从长凳上拽起来,一边挽住一个,拖着他们沿碎石小径朝自己住宅走去。他们知道他住得不远,就在山庄疗养院大楼的西北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