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58页)
汉斯·卡斯托普想要反驳。
“……完全是无的放矢,”塞特姆布里尼坚持往下说,“因为高贵、自尊的人文主义,视精神对肉体的依附,对世俗本能的依附为堕落,为耻辱。您知道吗,从伟大的普罗提诺[8]流传下来这么一句话:他耻于有一个身体?”塞特姆布里尼问,并认真地等着卡斯托普回答,被逼得没办法的他只好承认,这话他第一次听见。
“它经波菲利[9]之口传了下来。您要愿意,可称它荒谬。可这荒谬意味着精神高尚,没有什么比那荒谬的指责更可怜了;在这里,精神面对本能坚持自己的高贵,拒绝向本能让步……您听说过里斯本发生的地震吗?”
“没有。——发生地震?我在这里没看报纸……”
“您误解了我的意思。顺便说说,很可惜啊——这地方的典型现象,您在这儿耽误了看报。不过您误解了我,我讲的自然灾害并非眼前的事,它发生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
“是吗,这样!噢,您等等——对了!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歌德有天夜里在魏玛的卧室中对他的仆人说……”
“哎——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塞特姆布里尼打断他,同时闭上了眼睛,一只棕色的小手不住地在空中摆着,“再说您也把两次地震搞混了。您想的是墨西拿的那次,我指的却是一七五五年里斯本遭受的地震。”
“对不起。”
“喏,伏尔泰可是怒不可遏。”
“您的意思……什么?他怒不可遏?”
“是的,他勃然大怒啦。他不愿接受这残酷的灾难现实,拒绝在它面前认输。一座欣欣向荣的大都会的四分之三和千万人的生命如此毁于一旦,他以精神和理性的名义对自然的恣意妄为提出了抗议……您感到惊讶?您在微笑?您尽管惊讶好了,至于微笑嘛,我却要剥夺您的自由,禁止您微笑!古代的高卢人敢于用箭射天,伏尔泰的态度表明他不愧为高卢人真正的后代……您瞧,这就是精神对抗自然的范例,显示了精神对自然的怀疑和高傲,以及精神庄严地坚持自己批判自然的权利,批判它邪恶的、反理性的暴力的权利。须知它确系暴力,而接受它,容忍它——记好了,在内心里容忍它,乃是奴性的表现。在此您可也见到了这种意义的人文主义,就是它绝不纠缠于个别的矛盾,也不会倒退为基督教的逆来顺受,而是决心视身体为邪恶的对立原则。您自认为见到的矛盾,归根到底永远是同一个。‘您干吗反对分析啊?’我一点不反对……如果它有利于启蒙,有利于解放和进步事业。但又绝对反对……如果它带有腐朽的坟墓的气息。对身体也是如此。必须尊重和捍卫身体,如果涉及它的解放和优美,涉及感官的自由,涉及幸福和欢乐。反之得蔑视它,只要它成了妨碍人类走向光明的沉重怠惰的原则,得厌恶它,只要它体现的是疾病与死亡的原则,它特有的精神是黑白颠倒的精神,是淫欲和耻辱的精神……”
塞特姆布里尼脸对脸站在汉斯·卡斯托普跟前,为了终于结束自己的演说,他最后这几句话讲得既轻且快。这时汉斯·卡斯托普也即将获得解救:约阿希姆手拿着两张明信片跨进阅览室,打断了塞特姆布里尼的谈话;他呢却随机应变,表情立马显得轻松随意,给他的弟子——要是能这样称呼汉斯·卡斯托普的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您啊,少尉!您肯定找您表弟啦——对不起!我和他在这里谈得起了劲儿——我们感觉不错,甚至发生了小小的分歧哩。他是个不坏的辩论对手,您的表弟,只要他感觉合适,争辩起来也够咄咄逼人的不是。”
关于人体的学问
汉斯·卡斯托普和约阿希姆·齐姆逊午饭后坐在花园里,身上穿着白裤子和蓝上衣。仍然是深受赞誉的十月里的一天,既温暖又轻松,同时充满着节日气氛却又不无形势即将严峻的预感:山谷南面的天空一片蔚蓝,山谷里道路交叉纵横,村舍错落有致,一块块牧场依旧泛着青绿,从山壁上稀疏的林间则飘来阵阵牛铃声——这由金属撞击出的、平和单纯的乐音,在稀薄、宁静、空漠的氛围中回荡,是那样的清脆,那样的无所干扰,自然加重了这高山地区的肃穆气氛。
哥儿俩坐在花园尽头的一条长凳上,面对着一片栽满枞树苗的半圆形苗圃。——这地方位于一块用栅栏围起来的平台的西北边沿;平台高出谷地约五十公尺,构成了山庄所占用地皮的底座。两人缄默无语。汉斯·卡斯托普抽着雪茄。他正与表兄打肚皮官司呢,因为这位饭后不肯去参加露台上的社交活动,而硬逼着他来到这静悄悄的花园里,消磨掉去完成静卧任务之前的时间。约阿希姆真太霸道啦。严格地讲,哪里还是什么不分彼此的好哥儿俩。既然志趣不同,他们就可以分开。汉斯·卡斯托普可不是专门来这里陪他约阿希姆的,他自己同样是疗养员。他心里恼火,也可以坚持只在心里恼火,反正还有玛利亚·曼齐尼抽嘛。他双手插在上衣侧面的口袋里,向前伸出穿着棕色皮鞋的双脚,嘴里含着长长的、淡灰色的雪茄;这雪茄的消费尚处于最初阶段,就是说:平齐的头儿上烟灰还没抖掉,烟卷儿尚含在嘴唇的中间,因而斜吊在那儿;在结结实实吃了一顿午饭之后烟味儿正好着喽,而眼下他刚好又重新完全抽出了它的滋味。如果说他对此间环境的适应只要求他习惯自己的不习惯——其中涉及他胃部的化学机理,他干燥而易于充血的黏膜神经,那么这适应过程显然已圆满结束:不知不觉地,也未能跟踪到逐渐的进展,在这五六十或者七十天里就出现了变化,对那精工烤制的、起刺激或者麻醉作用的烟草,他又恢复了全身心地受用的惬意感觉。他庆幸自己又有了这份能耐。心理的满足增强了生理的享受。在卧床静养期间,原已带来的两百支雪茄有了节余;剩下来的部分眼下仍旧在那里。与此同时,在寄冬衣的时候,他又让萨勒恩大娘顺便寄来五百支不来梅产的同一牌子的雪茄,以满足长期需要。雪茄装在一些漂亮的描金小漆盒里;盒子上画着一只地球仪、许多勋章和一座四周飘扬着旗帜的展览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