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8/58页)
餐厅里的圣诞树光芒四射,芳香四溢,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让人头脑里和心里始终意识到这是个不平常的时刻。人们进行了梳妆打扮,男士们身着社交礼服,太太们更是珠光宝气,首饰可能都是亲爱的丈夫在平原上亲手挑选并寄来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也一反往常,把此间流行的羊绒衫换成了晚礼服,不过是带着些许随意或者说更多地是民族的特点:那是一条配有腰带的浅色绣花长裙,俄罗斯农民风格,或者巴尔干风格,也许以保加利亚风格为基调,点缀着许多金色亮片,褶皱使得她的身姿更显婀娜丰腴,与塞特姆布里尼喜欢说的“鞑靼人面相”,特别是与那双“草原狼的眼睛”搭配起来,真正叫奇妙无比啊。“好样儿的俄国人席”情绪高昂,首先发出了开香槟酒瓶的乒乓声;其他各桌都跟着喝将起来。表兄弟这一桌的香槟,是老姑妈为她侄女和玛露霞点的;她用它招待所有的桌友。菜单经过了特别的挑选,最后一道是乳酪烤饼加上糖果;结束时又喝了咖啡和利口酒。这时不时地有这根那根枞树枝燃了起来,吓得人们赶紧去扑灭,结果引起一片惊呼和慌乱。塞特姆布里尼仍旧是那副老行头,嘴里叼着牙签,聚餐快结束的时候来到表兄弟的桌上坐了一会儿,时而挑逗挑逗施托尔太太,时而讲讲那个木匠儿子兼人类的拉比的事情[14];今儿个,人们想象在庆祝他的诞生。他是不是真的降生过,谁个知道!不过呢,当时诞生了并且至今仍不断胜利前进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和与此相联的平等意识——一句话,是个人至上的民主思想。为了这种思想,他干掉了人家推到他面前的那杯酒。施托尔太太认为他的说法“模棱两可,没有人情味儿”。为表示抗议,她起身离席;反正也该去娱乐交际厅了,桌友们便都跟她走了。
今晚的活动安排有向宫廷顾问献礼,因此增加了分量和生气;顾问阁下率领公子克努特和米伦冬克护士长,来会场上呆了半小时。献礼仪式在摆放光学玩意儿的大厅里进行,俄国人单独送的礼物是个有些像银质的大圆盘,盘中央镌刻着受礼人姓名缩写的花体字母,一看就知是件全然派不了用场的劳什子。其他病人送的那把躺椅嘛至少可以坐坐,尽管它现在还没有坐垫和枕头,只绷了一块帆布。不过它靠脑袋的挡头是可以调节的;贝伦斯想尝试一下它的舒适程度,便腋下夹着那毫无用处的盘子,身子直直地躺了上去,还立刻闭上眼睛,开始像台锯木机似的打鼾,并且自喻为镇守宝藏的法夫尼尔。[15]众人欢呼雀跃。连舒舍夫人也为宫廷顾问的表演大开笑颜,笑得眯起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两者合起来,汉斯·卡斯托普觉得,恰好是当初普希毕斯拉夫·希培笑的样子。
一等院长离开,大伙儿立刻分别坐到不同的桌子上玩起牌来。一帮俄国人照常占据的是小客厅。有几位疗养客围在大厅中的圣诞树四周,凝视着蜡烛的尾子在小小的白铁盒里慢慢地熄灭,同时悄悄地取食树上挂着的糖果。在那些已摆好明晨第一次早餐餐具的桌子旁边,一个个离得老远地坐着几位孤独者,可都闷声不响地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各人取着支撑各人身体的坐姿。
圣诞节的第一天潮湿而多雾。那是云,贝伦斯顾问说,我们是坐在云中;这上边没有雾。不过云也好,雾也好,反正感觉湿乎乎的。积雪表面开始融化,变得稀松而黏滑。在静卧时,脸和手冻得比出太阳干冷那会儿厉害的多得多。
这一天可取之处在于晚上开了个音乐会,开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音乐会,因为不但排了座位,还印发了节目单,完全是专门为山庄疗养院的病员们安排的。音乐会的内容是歌曲演唱,演唱者是一位住在本地并且公开教学的职业女歌唱家。只见她袒胸露臂的演出服前面一侧,悬挂着两枚勋章;两条臂膀却细瘦如同木头棍子;还有她的嗓音奇特而喑哑,也透露了她定居在这高山地区令人伤心的原委。但听她唱道:
我唱着我的情歌,漂泊四方……
伴奏的钢琴家同样是本地的……舒舍夫人坐在第一排,可却利用休息的机会撤退到后面去了,自此卡斯托普才能静下了心来欣赏音乐——不管怎么讲音乐还是音乐嘛,静心的表现是他一边听唱,一边跟着读印在节目单上的歌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可在对本地歌唱家的美声唱法抨击挖苦一番以后,也同样逃之夭夭啦,临走还打趣了一句:今儿晚上也跟在家里似的踏实、亲切哩。说老实话吧,这个好为人师的意大利撒旦和那个细眯眯眼的女人,当他们两个都走了以后,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因为终于可以自在而专注地听歌啦。他觉得真是不错,在全世界和在任何特殊情境下,看样子多半甚至在极地考察站里,都可以演奏音乐和唱歌。
圣诞节的第二天毫无特点,唯独脑子里还存在一点模模糊糊的意识:这可不是一个平常的礼拜日或者工作日啊。等到这一天也过去后,圣诞节便成了往昔——或者同样正确地说:它又成了遥远的未来,远在一年之后的未来;因为从现在到下一次重新轮到它,还有十二个月哩——归根结底,比他汉斯·卡斯托普已经在此地度过的时间,只多七个月罢了。
可是紧接在这个圣诞节之后,也就是还没到新年,如前面说过的那位奥地利“马术师”就死了。在走廊上向表兄弟透露这一绝密消息的是阿尔芙雷达·希尔德克涅希特,人称白尔塔小姐,也就是专管可怜的弗利茨·罗特拜恩的护士。对他的去世汉斯·卡斯托普深为同情,一则因为这位“马术师”生命力的表现即那怪异的咳嗽声,属于他上山后获得的最初印象——就是它们,他似乎觉得,引起了他面部皮肤的热反应,至今潮红未退;二则出于道义原因,也可以讲是精神原因。他拖住约阿希姆,使表哥不得不陪着他跟那位女管事一直聊下去;这位呢,有人搭理并且对她感激不尽,心里真是喜滋滋的。真是个奇迹呀,她说,老头子竟活过了圣诞节!已经很久了,他表现出骑士一般的非凡韧劲儿,可他临了儿咋个还能喘气儿,真是没法理解。好多天以来,自然他还只是靠着大量输氧撑持着,单单昨儿个一天就消费了四十袋氧气,每袋可是七法郎啊。这下可是花了老鼻子的钱,二位先生自己算得出来,而更可虑的是他的太太,他最后死在了她怀里,却一个子儿也没落下,也就是一文不名啊。约阿希姆认为不该那么浪费。既然毫无希望,干吗还花钱受罪,人为地强撑着呢?自然不能怪那位死者,人家硬是要他吸这么贵的氧,他也就闭着眼吸了。倒是负责治疗的院方思想应开通一些,看在上帝分上,既然非走不可就让他走好了,其他情况根本甭管,更何况还要替这位未亡人着想。作为活下来的家属,他们毕竟也有自己的权利喽,等等等等。汉斯·卡斯托普激烈反对表哥的意见。他这么讲已经跟塞特姆布里尼差不多,对痛苦完全无所敬畏。那位“马术师”终究已经死了,玩笑到此结束,要表现自己一本正经也再没啥好干,只有对死者老老实实地志哀和表示敬意,汉斯·卡斯托普坚持认为。他说他只是希望,临终前贝伦斯不曾吼死者,不曾肆无忌惮地谩骂他!哪儿会呢?希尔德克涅希特小姐解释说。“马术师”尽管最后还贸然作了个逃脱的小尝试,想要从床上跳起来,可是只要稍微暗示一下他这么干毫无意义,就足以叫他死了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