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0/58页)
“你说的对,”约阿希姆回答,“马虎和懒散我自然也不能容忍,必须有纪律才是。”
“是啊,你作为军人这么讲,而我得承认,在军队里是注重这些事的。那位寡妇称你的行当为手艺,她完全正确;一样地要求认真严谨,时刻估计到出现极端严重的事态,时刻准备与死神打交道。你们要穿笔挺和贴身的制服,要戴浆硬了的领子,以便显得精神和威武。你们还等级森严,服从上司,相互之间礼节周到,这就符合源自宗教信仰的西班牙精神,对它我打心眼儿里赞成。我们平民也应该多一些这样的精神才好,我们的习尚举止也要多一些这样的精神我就高兴了,我认为这挺合适。我认为世界和现实生活的趋势是,人们都将普遍穿黑色的衣服,戴浆硬了的折叠领圈而不是你们的制服领子,头脑里时时想着死亡,彼此交往也文质彬彬、细声细气——我就喜欢这个样子,这符合道德。你瞧见了,这也是塞特姆布里尼的一个失误一点自负,又一个失误又一点自负。很好啊,咱们谈到了这个问题。就是说他自以为不只包办了人类的尊严,也包办了人类的德行——用他的什么‘服务于实际生活’呀,什么‘促进进步—周日庆祝’呀——仿佛星期天别的事情都不好想,只能想到进步似的,什么‘系统地根除痛苦’呀,等等。所谓‘系统地根除痛苦’,你不知道这是啥意思,他为了教育我却给我讲了,所采取的手段是编一部百科全书。可要是我现在才觉得这不道德呢,那又怎么办?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他肯定会操起自己圆滑的土语,彻彻底底数落我一顿:‘我警告您啊,工程师!’但他的道理也可以想象——长官,请给我思想自由,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讲。”汉斯·卡斯托普道。
这时他俩已在楼上约阿希姆的房间里,约阿希姆呢,正做着静卧的准备。汉斯·卡斯托普继续说:
“我要告诉你我决心干什么。在这里,咱们跟那些垂死的人们门挨门地生活,跟最深重的痛苦和悲哀门挨门地生活。可不仅如此,还得装着与自己毫不相干,还得相信自己进了保险箱,绝不会接触到和看到哪怕是一点点迹象。那位‘马术师’,眼下人家又已经悄悄把他弄走了,趁着我们进晚餐或者吃早饭的时候。我觉得这不道德。我只是提了提死人的事,施托尔太太就气急败坏,在我看来真太愚蠢。就算她已经没有教养,新近在吃饭时竟来了一句‘安静,安静,各位贤哲’,却以为它出自《唐豪塞》[17],那她听见死人的事时也该道德一点,感到点同情吧;还有其他人也是。我现在决定,今后多关心生活在同一座楼里的垂死者和重病人,这将使我心里好受些——刚才的探视已经让我感觉很好。当时住在二十七号的罗伊特,我刚来的时候透过门缝见过这可怜人一次,现在肯定早已翘了辫子,也给悄悄处置掉了——那时候,他那双眼睛就大得像鸡蛋。可没了他又新来了其他人,院里仍住得满满的,从来不缺少后备军不是。阿尔芙雷达护士,或者还有米伦冬克护士长,或者甚至贝伦斯院长本人都肯定可以帮助我,使我建立起这个那个关系,这不会成问题。设想有某个濒死的病友过生日了,我们呢知道了这个情况——这是允许知道的。好,我们就给寿星佬——或者是寿星婆——也即是给他或者她——送一束花到病房里去,以表示‘两位匿名病友’的祝福,祝他或她早日康复——而‘康复’二字,无论何时都是礼貌得体的。随后受祝福的人自然会问我们姓甚名谁,他或者她甚至会不顾自己的虚弱,让人对门外的我们传达一声友好的问候,也许还会邀请我们进房间去呆上一小会儿;咱们呢,在他辞世之前,还可以跟他谈几句充满人间温暖的话语。我就这么设想。你不同意吗?我本人反正是已经下定决心。”
对这些想法,约阿希姆也提不出多少意见。他只是提醒说:
“这可是违反院规哦,你这么做在一定意义上就打破了它。不过呢凡事都存在例外,你既然有这个愿望,我想,贝伦斯没准儿就会同意你。你可以推说,你是出自医学方面的兴趣。”
“是啊,也可以这么说。”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要知道,他产生这个愿望的动机确实很是错综复杂。抗议那盛行此间的冷血自私,只是其中之一而已。还有就是他希望认真对待痛苦和死亡,尊重痛苦和死亡的精神需要——这一精神需要,他希望通过接近危重病人和濒死的病友而得到满足和加强,以平衡和抵消他随时随处、每时每刻都发现的对人的侮慢,各种各样的侮慢;通过折中它们,塞特姆布里尼的某些说法,得到了令他卡斯托普感到侮辱的确认。例子举不胜举。设若问到汉斯·卡斯托普,他也许首先就会讲到山庄疗养院里的那样一些人,这些人毫不讳言自己压根儿没有病,是完全自愿地住在这里,冠冕堂皇的借口是身体有点儿不适,其实只是为了享乐,因为病人的生活方式对他们的口味;如已经顺便提到过的那位寡妇黑森费尔特吧,一位活泼好动的女士,十分地热衷于打赌:她和先生们赌,赌的内容包括一切的一切,赌天气会怎样,赌将上什么菜,赌年终体检的结果,赌某人又加判了多少个月,赌体育竞赛的输赢,赌雪橇比赛、滑雪或者滑冰比赛谁得冠军,赌疗养客中的这对儿那对儿关系暧昧及其发展程度,赌成百上千常常完全是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的事情。赌的筹码呢,有巧克力、香槟酒和鱼子酱,这些东西跟着就会在餐厅里兴高采烈地吃掉;有现金,有电影票,甚至也有亲吻,也即吻别人和让别人吻——一句话,她用自己这一爱好,给餐厅里带来了许多的紧张气氛和生气。只不过在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眼里,她的行径自然是过分轻浮,是的,单单这种人的存在,在他看来就足以侮辱这痛苦之地的尊严。
要知道,这尊严需要维护和自我保持,他本人就在内心里忠诚地追求这一目标,不管在这山上生活了将近半年之后,他感到要达到目的是多么困难。他逐渐洞悉了这地方日常生活、习俗风尚和思想观念的秘密,但是对实现他良好的愿望帮助很小。例如还有那一对瘦骨嶙峋的花花公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八岁,外号人称“马克斯和莫利兹”,两人晚上溜号出去为的只是在女人堆中打牌喝酒,也给大伙儿提供了许多谈资。简单讲,大概在过了新年的一周以后——必须明确指出,在我们讲故事的时候,时光的河流照样不停地在静静流逝,进早餐那会儿消息就传开了:一清早俩小家伙穿着皱皱巴巴的晚礼服躺在床上,让按摩师撞个正着。汉斯·卡斯托普听后也笑了起来;不过这尽管对他良好的愿望也构成了侮慢,但与来自郁特波克的艾因胡夫律师的故事相比又小巫见大巫。这位律师年约四十,蓄着山羊胡子,手上满是黑毛,一些时候以来顶替已经痊愈出院的瑞典人,坐在塞特姆布里尼的桌上,不只是每天夜里喝得醉醺醺地回院来,最近竟然根本不回来了,而是让人发现睡在外边的草地上。这家伙据说是一个危险的色鬼,施托尔太太指得出具体人来,就是山谷中有一位已经订婚的年轻女子,让人看见在某个时刻溜进了艾因胡夫的房间,据说身上只穿了件皮大衣,大衣里面除了一条改良内裤竟什么都没穿。简直不知羞耻——不只是一般道德意义上的不知羞耻,而也是对汉斯·卡斯托普个人的侮辱,对他的精神追求的侮辱。还有呢,在想到艾因胡夫律师这号人时,他不能不想到芙棱茨欣·奥伯尔丹克这个头发梳得光光的小姑娘;几个礼拜前,这娇生惯养的小闺女由她母亲,一位举止端庄的外省太太亲自送到了山上。芙棱茨欣·奥伯尔丹克刚来和体检以后都被认为病得很轻,可是,也许她犯了什么错误,也许是这里的空气不仅不利于她治病,反倒促使她病情发展,或者这小东西可能落入了什么令她激动不已的圈套,损害了她的健康,总之入院四个星期以后出问题啦,她重新去检查了回来,一进餐厅就把手提袋抛到空中,扯开嗓子欢呼起来:“哇噻!我必须呆上一年啦!”引得众病友哄堂大笑,笑声一波一波传开,淹没了整个餐厅。谁知十四天后就闹得满城风雨:艾因胡夫律师对芙棱茨欣·奥伯尔丹克小姑娘耍了流氓。不过耍流氓这个说法得算在咱们账上,或者说无论如何得算在汉斯·卡斯托普账上;因为在传播消息的人们看来,这样的事从本质上看已没啥稀罕,耍流氓一说实在是夸大其辞。说时他们还耸了耸肩膀,那意思是干那种事得两个人呀,估计也一点儿都不违反另外一个人的意愿。对眼下这件公案,至少施托尔太太是抱这样的态度,作这样的道德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