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1/58页)
卡洛琳娜·施托尔太太就这么讨厌得要命。如果说有什么经常干扰汉斯·卡斯托普真诚的精神追求的话,那就是这个女人的存在和举止德性。单单她那没教养的谈吐就够他受啦。她形容临终的痛苦不用现成的德语词,而要不伦不类地来一下Agoje[18];在骂什么人放肆无理的时候却讲Insolvent[19];在解释一些天文现象例如日食的成因时,更是胡说八道,令人喷饭。一次谈起雪积得很厚,她讲,“储量可真惊人”;有一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更让她搞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因为她说她正在读一本从图书馆借的书,这本书跟他有关,就是《席勒翻译的贝内德托·切内利》[20]!她说话喜欢赶时髦,实际上满嘴陈词滥调,叫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差点没神经崩溃,例如总爱讲什么“盖了帽儿啦!”什么“超乎想象!”还有,口语里长期用作“出色”、“优异”等等意思的“精彩”这个词,由于她觉得已经褪了色、贬了值,太通俗和太陈旧了,于是便追赶时髦,换成了最新的“酷毙啦”什么的,这一下不管是认真讲还是说着玩儿,反正是一切全“酷毙啦”,冰橇比赛也好,面糊糊汤也好,她自己的体温也好,统统全都“酷毙啦”,同样叫人恶心。加之她饶舌的劲头儿大得不得了。而且她反正有的好讲,什么萨洛蒙太太今儿个穿上了最名贵的花边内衣啊,因为安排了她体检,里边得好好修饰修饰去见大夫们呗。——这么讲倒有些道理,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也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就是不管检查结果如何,体检的过程本身就令太太们喜欢,所以都愿意打扮得俊俏可人。然而,施托尔太太还打保票,说什么来自波森并怀疑患了脊髓结核的勒蒂斯太太,每周一次肯定是完全光着身子,要当着贝伦斯的面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上十分钟,这又该作何解释呢?这种说法的悖乎常理同样令人反感,可施托尔太太偏偏赌咒发誓说绝对是真的——这就怪了,这可怜的女人对这类事情竟如此劲头儿十足,津津乐道,而且还义正词严,虽说她自己的麻烦就已经够多的了。因为最近她就碰上了一些讨厌而可悲的情况,据她讲她的“四肢无力”更加严重,她的体温曲线又在上升。她抽泣着坐到餐桌边,干裂的红脸颊上满是泪水,捂着手绢边嚎边讲。贝伦斯想叫她卧床,她却想知道大夫背着自己说了些什么,说她病在何处,有多么严重;她要正视现实嘛!有一天,她大惊失色地发现,她的病床竟然是脚的一头冲着房门;这一发现气得她浑身哆嗦。一开始大伙儿不明白她干吗这么生气,这么害怕;特别是汉斯·卡斯托普,一下子更莫名其妙。怎么啦?怎么回事?床为什么不能怎么摆着就让它摆着?——上帝保佑,难道这也不明白!“脚朝前……”说着她大声嚎哭起来;于是床只得马上调转方向,尽管从此靠在枕头上就看见影响睡眠的亮光。
这一切全都说不上严重,但也很少能符合汉斯·卡斯托普的精神需要。不过在此期间却发生了一桩可怕的事情,给年轻人留下了特别的印象。那是在吃饭的时候,一个还算是新来的病友,一位名叫波波夫的教师,人长得瘦瘦的而且寡言少语,带着他同样瘦瘦的、寡言少语的未婚妻坐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正当大家伙儿吃喝到了兴头上,他突然发出一声经常被形容为魔鬼似的、非人的尖叫,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躺在椅子旁边手脚开始可怕地抽搐和乱打乱蹬,原来是他患的羊角风急性发作!更麻烦的是刚刚上完一道鱼做的菜,不能不担心波波夫那么激烈抽搐痉挛,会让鱼刺给卡伤。整个餐厅顿时乱作一团。女人们,以施托尔太太首当其冲,其他还有诸如萨洛蒙太太、勒蒂斯太太、黑森费尔特小姐、马格努斯太太、伊尔蒂丝小姐、莱薇小姐等等等等也不甘落后,也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而惊恐万状,有几位模样之可怕几乎赶上了发羊角风的波波夫。她们发出阵阵尖厉的叫声。只见她们痉挛地紧紧闭住双眼,张大嘴巴,扭曲着身子。个别人干脆一声不响,晕倒了事。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厥刚好发生在大嚼大咽的当口儿,就没少出现给噎得死去活来的惨状。一部分食客企图尽可能地离现场远一些,有的甚至冲出边门到了露台上,尽管外面又湿又冷。然而整个事件除了可怕,还有个令人恶心的特点,也就是可能让大家禁不住产生联想,联想到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最近作的那次报告。具体情况是这样:正好在最后那个星期一,这位精神分析学家在进一步阐述爱情作为致病的力量的论断时候,联系到了羊角风,并且说在出现精神分析学说之前的时代,人类把这种疾病有时视为先知显灵,有时又看作魔鬼附体;他以半是诗意的热情语言,半是科学的冰冷术语,大讲羊角风实乃爱情和大脑性欲亢奋的等值现象,一句话,因此便产生了怀疑,听他报告的听众联想到他的报告,必然把波波夫老师的表现理解为他那理论的图解,乃是一个人肮脏内心的暴露和神秘可怕的丑剧,也就难怪女士们要掩面而逃,原来是有些个害臊哩。出事的当口贝伦斯宫廷顾问正好在场,是他亲自带领米伦冬克护士长外加几个有手劲儿的桌友,把脸色发青、口吐白沫、四肢僵硬扭曲的羊角风病人架出餐厅,到了游艺室里,在那儿由一些大夫、护士长以及其他员工包围着,进行了长时间的救治,随后让担架给抬走了。不大一会儿,没事人似的波波夫教员又由他同样没事人似的未婚妻陪着,坐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不声不响地享用完了自己那份午餐!
在经历这个事件时,汉斯·卡斯托普外表上流露着敬畏,可内心中却无此感觉,上帝保佑他。波波夫呢,自然在吃鱼时是可能被卡住的,但事实上还是没给卡着,因为不管是在失去了意识的愤怒中也好享乐中也好,他大概仍然暗暗留了一点儿神。而今他高高兴兴地坐在那儿,吃完了饭,好像从来不是一个癫痫患者,好像根本没跟个酒疯子似的大出洋相,肯定也不曾回忆过这件事情。而且他那个神气,也不能增强汉斯·卡斯托普对于痛苦的敬畏;还有那女的,她的样子也增加了他在这山上时时遭遇、也极为反感的轻浮印象;正是为了克服它们,他才一反此地的习尚,希望去接近那些危重病人和垂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