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3/58页)

老实善良的约阿希姆毫无办法,只得跟着去。汉斯·卡斯托普的冲动和善心,战胜了表哥的反感;他充其量只能以沉默和垂下眼睑,来表示一下异议,因为他想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以免同时表现出缺少基督精神。汉斯·卡斯托普看得很清楚,因此也加以利用。他也充分理解表哥是个军人,所以不乐意做那样的事。可是既然他自己做了觉得快乐、幸福,觉得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呢?那他就必须不顾表哥无言的抗拒,把事情做下去。他拉着约阿希姆一起考虑,给年轻的濒死者弗利茨·罗特拜恩,虽然他是个男的,好不好也请人送花去,或者干脆自己带花去。他自己很希望这样做,觉得花嘛就适合用来做这个;尤其是紫色的绣球花,花型那么完美,他更是喜欢。于是他就断然认为,罗特拜恩的性别已让他的临终状态给抵消了,他也不一定非要过生日,才能接受别人送的鲜花,因为人都快死了,顺理成章地自然啥时候都可以当作过生日的孩子对待。如此想通以后,他就和表哥再次光顾了那散发着温暖泥土香味的花店,捧着一束刚喷过水的、芳香扑鼻的玫瑰、丁香和紫罗兰,在提前通报过他们到来的阿尔芙雷达小姐带领下,走进了罗特拜恩先生的房间。

病入膏肓的受访者年龄还不到二十岁,可是头发已经脱落了,灰白了,面色蜡黄蜡黄,皮包骨头,两只手很大,鼻子和耳朵也很大,对两位病友来慰问他、陪伴他,感激得几乎掉下眼泪——他在招呼他们,从他们手里接过鲜花的时候,却是虚弱得哭了,可是在这之后,虽说声音低得几乎像是耳语,却急急忙忙地谈起了欧洲的鲜花贸易来,谈到它日益地发达兴旺,谈到尼斯和戛纳花卉的巨额出口,既有车皮运输,也有快邮寄送,每天都从这些法国城市向四面八方发货,既发向巴黎和柏林的批发市场,也供应广大的俄罗斯。要知道他是个商人,只要人还活着,他的兴趣就在这方面。他的父亲,一位科堡[21]的玩偶制造商,送他到英国求学,他嗄声哑气地说,他在那边就病了。可是人家把他发烧当成了伤寒,并给以相应治疗,也就是让他吃素喝清水汤,结果身体完全搞垮啦。这儿山上倒允许他吃了,他也尽量地吃,尽量地吸收营养,常常坐在床上吃得满头大汗。然而为时已晚,他的肠胃已受到连累,家里白白寄来了牛舌头和熏鳗鱼,可他什么也消化不了喽。眼下他父亲正从科堡赶来,贝伦斯院长用电话对他发出了召唤。因为须对他采取坚决的措施,也就是要取掉他的肋骨;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嘛,尽管希望已很渺茫。罗特拜恩嗓音低沉,讲得很是实事求是,把开刀取肋骨纯粹看成了一桩交易——多久他还活着,多久看问题都会抱这样的观点。就说费用吧,他悄声道,算上背部脊髓麻醉,因为涉及了整个胸腔,再取六至八根肋骨,肯定在一千法郎左右,所以他就问自己,这样一大笔投资合算吗?贝伦斯劝他做这个手术,这家伙反正有利可图,他自己可就拿不准了,没办法知道是否保全了肋骨静静死去,来得更加明智些。

很难给他出主意。表兄弟俩认为,在权衡利弊时必须把宫廷顾问手术的精湛也考虑进去。最后取得一致,将以正在赶来的老罗特拜恩的意见为准。在客人告辞的时候,年轻的罗特拜恩又哭了鼻子;尽管只是由于虚弱,他那么哭天抹泪,却也跟想法和言谈的干硬与实事求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请求二位先生再去看他,他们嘴上应允了,却再没有去。要知道当晚玩偶制造商赶到了,第二天上午便动了手术,手术之后年轻的弗利茨·罗特拜恩已不再能接待客人。又过了两天,汉斯·卡斯托普跟约阿希姆从走廊上经过,发现罗特拜恩的房间已进行过清扫。阿尔芙雷达护士带着自己小小的行李箱离开了山庄疗养院,因为已应聘去另一家疗养院照看垂死的病人。系夹鼻眼镜的带子飘在耳朵背后,她叹着气去新病人那里了,因为这是展现在她面前的唯一前景。

一间“人去室空”的病房,在打扫的时候家具堆放在一起,门都大大敞开着,在上餐厅或去楼外时一目了然——这可是个意味深长然而又习以为常的景象,以致引不起人多少想法,特别是当你正好也住在一间同样地“空出来”,同样地清扫过的房间里,并且已经以其为自己的归宿。有时候知道了是谁曾经在眼前这间房间住过,也总会产生一些想法,比如眼下和在八天以后,汉斯·卡斯托普在经过时看见格尔恩格罗斯小姑娘的房间也处于清扫状态,就是这个情况。一见之下心里就对房里的忙碌景象产生反感,他站住了脚,惶惶然沉思起来;这当口儿,贝伦斯宫廷顾问正巧经过。

“我站在这里看打扫房间,”汉斯·卡斯托普说,“早上好,顾问阁下。莱拉小姑娘她……”

“噢——”贝伦斯回答,同时耸了耸肩膀。随即缄默片刻,让他这姿态充分发挥效用,然后才补充道:

“您不是在她玩儿完前还像模像样地对她献过一次殷勤吗?您自己身强力壮,还这样关心我这些关在笼子里用气胸吹口哨的小鸟儿,我实在高兴。从您这方面看真是一个美德啊,别,别,咱们就先肯定它的正确性,肯定它是您性格中的一个大优点。让我时不时地给您引见引见,您看怎么样?咱还有的是各式各样的金翅鸟儿——要是您感兴趣。例如眼下我正要去看那只‘灌得太饱’的小雀儿,您一块儿去吗?我将开门见山地作介绍,称您是她同病相怜的病友。”

汉斯·卡斯托普连忙回答,宫廷顾问讲出了他的心里话,所提的建议正中他的下怀。他感激顾问阁下允许他一块儿去探望所说的那位病友。不过那“灌得太饱”的是个什么人,他该怎么理解这个雅号?

“按字面理解,”宫廷顾问回答,“完全准确,毫无比喻之意。让他自己给您解释得啦。”

没走几步,就到了那位“灌得太饱”的房门前。贝伦斯穿过两道门走进屋去,让陪着他的汉斯·卡斯托普等在门外。贝伦斯进屋的当儿,从屋里传出来急促而艰难、但同时又是快活而清脆的说说笑笑声,门一关上就听不见了。可几分钟后卡斯托普被放了进去,又迎面向他送来了这样的说笑声,接着贝伦斯就把他这位充满同情心的来访者,介绍给了那个躺在床上好奇地打量着他的金发夫人。只见她用枕头垫在背后半躺半坐着,怎么也安静不下来,老是一个劲儿地笑,笑声高而清脆,就像摇动银铃一样;她呼吸困难急促,像是一直受到了什么刺激和挤压。对贝伦斯介绍来访者时说的俏皮话,她也笑得够呛;对即将离去的大夫不断地道“再见”,“非常感谢”,“明儿个见”,一边冲着他的背影挥手,一边却唉声叹气,同时仍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两手则按着夏布衬衣底下波动起伏的胸部,脚也禁不住动来动去。她的名字叫齐默尔曼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