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4/58页)

对她汉斯·卡斯托普有点儿面熟。她与萨洛蒙太太以及那个饕餮的中学生同桌了几个星期,动不动就喜欢笑。后来,还没等年轻人进一步弄清情况,她就消失了。可能是出院了吧,他想,如果他对她的消失也有过想法的话。现在却在这里看见了她,名字叫“灌得太饱”的女人,他倒真盼着她给他解释这个雅号的含义哩。

“哈哈哈哈,”她又是银铃般的一串哈哈,胸部随之剧烈起伏动荡,“真叫滑稽得要死,这个贝伦斯,又滑稽又有趣,逗得你笑破肚子,笑得死去活来。您坐啊,卡斯腾先生,卡尔斯腾先生,或者您叫什么来着?您的名字真可笑,哈哈,嘻嘻,实在对不起!您就坐我脚边那张椅子吧,不过得允许我伸伸腿儿,我真是——哈……啊,”她张开嘴叹了口气,再哈哈两声道,“真是没有法子。”

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漂亮,五官清秀而稍显突兀,但看起来还算顺眼,长着个小小的双下巴。只不过嘴唇青紫,鼻子也是这个颜色,无疑是缺氧的表现。双手瘦得叫人可怜,好在有睡衣的花边袖口遮掩着,也跟她的脚一样很难得安静安静。脖子秀气得如同少女,纤细的锁骨上面长了几颗湿疹,胸脯由于大笑和呼吸困难而不停地颤动、起伏,看上去同样显得娇媚而富青春气息。汉斯·卡斯托普决定同样让人给她送或者亲自带鲜花,而且要从尼斯和戛纳进口的品种,要同样喷上水,散发着扑鼻的香气。他尽管有些忧虑,仍禁不住被齐默尔曼夫人清脆而急促的笑声感染,也跟着她乐了起来。

“如此说,您是专门走访院里的重病号喽?”她问,“您真逗,您真有趣,哈,哈,哈!可您想想,我根本就不重,也就是说,我压根儿就不算,直到不久之前,还一点儿都不……直到不久之前出了这件事……您听好了,看是不是挺滑稽,您在整个的一生中……”她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却嘻嘻哈哈,就这么断断续续给汉斯·卡斯托普讲了自己发生的事。

初上山时她病很轻微——病还是病了,不然不会上山来,也许甚至病得还不太轻,不过与其讲重还是讲轻更好些。作为外科技术虽说年轻但却迅速得到喜爱的新成就,气胸在她身上也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手术圆满成功,齐默尔曼夫人的健康状况有了可喜的改善,她的丈夫——须知她已经结婚了,尽管没有小孩——可望在三四个月后接她回家去。谁知这时她想要乐一乐,便长途旅游去了趟苏黎世——去的理由除了乐还是乐。她确实也尽情地开心地乐了一回,可在这时却发现必须给气胸加气,就只好请一位当地的医生来干这事。一个挺可爱、挺滑稽的年轻人,哈哈哈,哈哈哈,可结果怎样呢?他把她灌得过饱啦!没有其他合适的叫法,这个词儿说明了一切。他本意是对她好来着,业务却可能不怎么精通,干脆讲吧:出现了过饱状态,也就是说心口憋闷,呼吸困难——哈!嘻嘻嘻!——回到山上挨了贝伦斯一顿臭骂,马上被要求卧床休养。这一下她就成了重病号啦——虽说不是病入膏肓,情况却挺糟糕,糟糕得一塌糊涂——哈哈哈,瞧他那副样子哟,他那副样子真是滑稽!说时她用手指指点着胸部,拼命取笑贝伦斯的模样,笑得自己额头也开始变得青紫。然而最最滑稽的是,她讲,贝伦斯竟大发雷霆,粗言恶语——而在这之前,当她发现自己灌得过饱了,就已经忍不住好笑!“您简直是自己找死!”她说他冲着她喊,一点儿不转弯抹角,一点儿不隐讳含蓄。“真是一头狗熊,哈哈哈,嘻嘻嘻,您请原谅!”

叫汉斯·卡斯托普莫名其妙的是,到底为什么她要对贝伦斯的声明发出如此清脆爽朗的笑声?是仅仅为了他的粗鲁无礼并且她也不相信他说的话,还是她尽管相信他的话——她必须相信他的话呀,但却认为她有生命危险这件事情本身就可笑得要命呢?汉斯·卡斯托普凭印象判断是后者,她笑得那么像银铃般的清脆,那么鸟鸣莺啭般的悦耳快活,真正只是由于孩子似的幼稚和鸟儿似的缺少脑子;汉斯·卡斯托普对此颇看不惯。尽管如此,他还是请人给她送去了鲜花,只不过自己再也没见着这位特喜欢笑的齐默尔曼太太。要知道,她在氧气袋的支撑下也只多活了几天,真的很快就死在了让电报催着赶来的丈夫怀里——十足的蠢婆娘!贝伦斯宫廷顾问自顾自地加上了一句;正是从他口里,汉斯·卡斯托普得到了她的死讯。

不过在此之前,在贝伦斯院长和护士们的帮助下,富有爱心的汉斯·卡斯托普发挥积极肯干的精神,又已经与另外一些危重病友建立了联系;约阿希姆没有法子,只好跟着他去。他们去看了“两个全都”活下来的第二个儿子,另一个儿子在隔壁的房间早已经进行了清扫,熏蒸过了甲醛。另外还去看了一个叫特迪的男孩,他是不久前才从那所“腓特烈儿童保育院”送上山来的;对于这所学校来说,他的病是太重了。再就是去探访那位德裔俄籍的保险公司职员,他名叫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一位好性情的受苦受难者。最后还有自己非常不幸,但却急于博取别人欢心的封·玛琳克罗特夫人,她也和前边提到的那些病友一样得到了鲜花,而且汉斯·卡斯托普甚至还当着约阿希姆的面,多次亲手喂过她流质……如此一来二去,他们哥儿俩就出名了,成了一对儿全院尽人皆知的富于悲悯心肠的大善人。因此有一天,塞特姆布里尼便叫住了汉斯·卡斯托普。

“哎哟哟,工程师,听说您发生了了不起的转变。您干起慈善事业来啦?您想做些个好事,证明自己人不坏,对吗?”

“不值一提,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点儿没什么,根本不值得宣扬。我表哥和我……”

“可别牵扯进您的表哥!如果您二位引起了人们议论,那牵涉到的实际上只是您,可以肯定。少尉这个人虽然可敬,却生性单纯、理智,不需要教育者操多少心。您别打算让我相信他是领头羊。更重要但也更危险的是您自己。恕我直言吧,您才是生活里的‘问题儿童’呢——我必须关心您。再说呢,您也已经允许过我关心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