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7/58页)

就是她,经过宫廷顾问的请托,哥儿俩给予了极为特殊的关照,谁叫他们是两个富有爱心的家伙呢!一开始是送了鲜花,接着就去“村”里那小小的阳台上看望可怜的卡琳,再下来就三人一道参加这样那样特别的活动:欣赏滑冰表演啊,观看双联雪橇比赛啊,等等。因为眼下正值咱们这高山深谷地区的冬季运动高潮季节,要热热闹闹地庆祝整整一个礼拜,又联欢又演戏,真是一个活动接着一个活动;只是在此之前,表兄弟俩只是偶尔参与一下,实际上并不大在意。约阿希姆对这山上的所有消遣更是反感,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玩儿的——也根本不是为了来适应这里的环境,习惯这里的生活,因此就把它安排得舒舒服服,丰富多彩,而唯一的目的乃是尽快地祛除掉体内的病毒,以便回到平原上去服役,真正完成自己的使命,而不是完成疗养任务;疗养对他是暂时和迫不得已的事情,他勉为其难罢了。他禁止自己参加冬季的娱乐,也讨厌傻站着看。至于汉斯·卡斯托普就不一样了,他私底下里努力养成自己是这山上的一员的感觉,以便用当地人同样的意识和眼光去观察他们的活动,和他们一样把这个山谷看作一处滑雪胜地。

而今又加上对可怜的卡琳小姐的同情关怀,情况就有了一些变化——约阿希姆不好再提出任何异议,否则就显得缺少基督精神喽。他俩把女病友从她“村”中寒碜的住处接出来,在阳光明媚温暖的冬日领着她穿过以丹格勒特雷旅馆命名的英吉利区,来到两旁净是豪华商店的正街。只见街上雪橇叮叮当当地驶来驶去,云集着来自世界各国的追求享乐的富翁以及扒手小偷,山庄疗养院和其他一些大宾馆的客人悠闲地漫步其间,大都光着脑袋,穿着料子华贵的时髦运动装,一张张面孔全让冬天的烈日和雪光照射成了古铜色。三个人来到了谷底离疗养院不远的滑冰场上,这儿在夏季是一片可用来踢足球的草地。音乐响起来了:疗养院的乐队集中坐在一座木结构亭子的高台上,台子底下伸展着四方形的滑冰场;亭子背后则远远耸立着暗蓝色的雪山。他们买了入场券,挤过从三个方向拥进场来的观众,在围绕着冰场逐渐升高的看台上找到座位,随即坐下来观看。花样滑冰运动员们一个个衣着单薄,黑色的针织紧身衣上饰着金丝银线和毛皮。只见他们轻盈飘逸地奔跑飞驰,跳跃旋转,做出各种优雅的造型和姿势。有一对男女双人滑的选手是职业运动员,不参加争名次,但出色的表演却博得阵阵的喝彩和掌声。六名来自不同国家的男选手参加了速滑锦标的角逐,但见他们弓着身子,手背在背上,绕着那巨大的四方形冰道奋力滑了六圈,只是时不时地用手帕揩了揩嘴。这时候和着乐队的演奏敲响了铜锣,在观众席上则海潮似的腾起一阵接一阵的加油声和鼓掌声。

三个病人,也就是表兄弟俩加上他们的保护对象环视周围,发现观众真可谓三教九流,形形色色。一群英国人戴着苏格兰鸭舌帽,露出雪白的牙齿,操着法语跟一些香水味儿熏鼻的女士搭讪;她们则从上到下一身彩色羊毛衣裙,也有几个穿的是长裤。一些个美国人脑袋瓜儿挺小,头发却平平地贴在脑顶上,嘴里衔着抽烟丝的大烟斗,穿着毛露在外边的皮大衣。俄国人胡子拉碴,衣着讲究,可却一身暴发户的土气。一些个荷兰人坐在德国人和瑞士人的中间,看样子是与马来人种混血产生的后代。此外还到处混坐着一些杂七杂八的操法语的观众,既可能来自巴尔干,也可能来自中东和近东,亦即那个充满冒险情趣和异域风情的世界;对这个世界,汉斯·卡斯托普表现出情有独钟,约阿希姆相反予以排斥,认为它性质暧昧,面目不清,缺乏鲜明的个性。比赛的间隙,有孩子们进行各种滑稽表演,他们一只脚穿着冰鞋,一只脚踏着滑雪板,跌跌撞撞地溜过跑道,男孩们还用冰铲推着自己的小太太前进。随后孩子们又举着燃烧的火把滑行,谁滑到终点火把还没有灭,谁就是胜利者;在滑行中他们必须翻越重重障碍,或者用锡勺子把土豆舀起来装入浇花壶中。广大观众欢呼雀跃,有的还指指点点,说孩子们中这个家里最富有,那个家里最有名,那几个表现最优雅,等等。他们里边确实有荷兰首富的千金,有普鲁士亲王的公子,还有一个十二岁男孩,他的姓氏就是一家举世闻名的香槟酒厂的名字。可怜的卡琳也跟着大声欢呼,结果咳得很厉害。她还拼命拍手,不顾指尖开了裂。她就是这样知道感谢哦。

他们也领她去看了雪橇比赛。不管是从山庄疗养院出发,还是从卡琳在“村”里的公寓出发,离目的地都不远,因为滑道从阿尔卑斯宝藏峰通下来,在西侧山坡下的住宅区之间就已经是终点。终点处建了一间监控室,每次向下滑行都会从起点发来电话通知。弯曲的滑道闪烁着金属光泽,滑道两边竖立着冻成了冰的护墙,扁平的橇车从山上飞驰而下,车与车之间保持着相当距离,进行操控的是穿着白毛衣的男男女女,他们胸前都佩戴着代表自己国家的不同颜色饰带。雪花扑向一张张由于使劲而涨得红扑扑的面孔。车迅速下滑,有的在拐弯处卡住了,有的打了翻滚,运动员们全给甩了出来,这时观众便抢着拍照。这里同样在奏乐。观众们坐在小小的看台上,或者拥挤在滑道旁边铲出来的小径上。小径穿过一道横跨滑道的木桥,桥上也站满了观众,桥下则一会儿驰过一辆橇车,一会儿驰过一辆橇车。上边疗养院的尸体也走的是同一条路,也是穿过桥底,转着急弯,嗖嗖嗖地蹿下一道山谷,再下一道山谷吧,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也说了出来。

一天下午,哥儿俩甚至把卡琳·卡尔斯特德小姐领进了达沃斯坪上一家兼映无声影片的戏院,因为她对一切都太喜欢啦。戏园子里空气污浊,让这三个习惯了呼吸清新空气的疗养员很是难受,不但胸部憋闷,脑袋也迷迷怔怔,只觉面前的银幕上忽闪忽闪,光怪陆离,仿佛生活被撕扯成了碎屑,人们忙碌喧嚣,指手画脚,奔来窜去,一刻也不止息,看得他们眼睛都痛了。伴奏的音乐很是轻柔,加深了观众时光流逝的感觉,尽管表现手段有限,却也将庄严、豪华、热烈、狂野等等情绪宣泄得淋漓尽致。他们看的是一部激动人心的情杀片,故事无声地发生在阿拉伯东方一个暴君的宫廷里,场面豪华奢侈,穿着大胆裸露,显贵们满怀政治野心和宗教狂热,同时又卑鄙无耻,贪婪凶残,还养着一帮胳臂粗大、满身横肉的刽子手,一个个嗜杀成性——一句话,制片人深谙并成功迎合了此间带有国际性的文明观众的心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么一位富有批判精神的人如果看了这部影片,一定会严厉抨击它的非人道主义表现,一针见血地讽刺和揭露它滥用科技手段,以张扬那些蔑视人类尊严的观念。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想,同时也把类似的看法悄悄告诉了表哥。施托尔太太也在看电影,而且坐得离他们三人不远,她的感觉恰恰相反,好像是完全入了迷,一张红扑扑的蠢脸激动得都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