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8/58页)

再看看周围所有观众的面孔,神情却也跟她差不多。不过等到最后一组镜头闪过去了,大厅里一下子亮起灯光,那幻象奔逐的银幕又在观众眼前变成了一块白板,却一点儿掌声没有。在场没有谁来接受掌声感谢啊,没有谁因为取得艺术成就而被请出来接受欢呼。曾经聚在一起拍摄这部大家欣赏的电影的演员们,如今已然各奔东西;观众看见的只是他们制造的影子,他们的表演被切成了数百万个图像,数百万个凝定的瞬间,以便事后能随便多少次地在银幕上快速闪烁掠过,从而还给时间这个基本元素以本相。观众在幻象消失后的沉默,带有一点不知所措和厌烦的意味。他们的手无力地垂在面前的空虚中。接着则揉揉眼睛,凝视着前方,似乎羞于正视光明,而要求返回黑暗中去,以便再看看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将其重新移植到现实里,并用音乐修饰起来,在眼前又一次上演。

那暴君死在了铡刀之下,张开大口发出一声狂叫,只是观众无从听见。随后放映了世界各地的镜头: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头戴高礼帽,身上披挂着大勋章绶带,站在一辆四轮马车上向欢迎的人们致答词;印度总督参加一场王宫的婚礼;德国王太子视察波茨坦的军营。还放映了新梅克伦堡土著人村子里的生活情况;婆罗洲的斗鸡比赛场面;赤身裸体的土人用鼻孔吹笛子;捕捉野生的大象;暹罗王宫廷的仪式;日本的一条妓院街,一些个艺妓坐在木笼子的栅栏后面。再就是萨摩耶特人严严实实地裹着皮袍子,驾着驯鹿拉的雪橇,飞驰在亚洲北部荒凉的雪原上;俄罗斯的朝圣者在耶路撒冷旁边的希布伦祈祷;在波斯,一个犯人正在接受笞刑。观众全都像身临其境,空间距离消失了,时间已经倒转,倏忽之间,彼时彼地已变成虚假的、由音乐环绕着的此时此地。一名摩洛哥少妇身着条纹花绸袍,带着无数的项链、镯子和戒指,高耸着半裸的胸脯,突然如真人般大小逼近到眼前。她的鼻翼开阔,两眼充满野性,面部表情活跃灵动。她一笑一口白牙;举起一只手挡住刺目的光线,指甲比皮肤更亮;另一只手却在招呼观众。观众尴尬地盯住这一魔影的面孔,她似乎在看你却视而不见,也完全不会让你的目光碰着;她的笑容和招手并非冲着眼前的现实,而是发生在彼时彼地的家里,因而给予回答没有丝毫意义。这种情况,如上所述就使愉悦的情绪混杂进了无能为力的感觉。接着,幻象消失了。银幕白亮一片,仅只打着“放映终了”几个字。全套剧目到此结束,观众默默离场,同时新的观众就拥了进来,急切地盼望着享受又一场的演出。

受了已经凑过来的施托尔太太怂恿,也为使可怜的卡琳再高兴高兴,哥儿俩又带她上了疗养地的咖啡馆。她双手握在一起,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那里同样有音乐。一支穿着红色燕尾服的小乐队,由一位捷克或是匈牙利的提琴手带领着演奏;只见他脱离了乐队,站在一对对男女舞客中间,把他的琴拉得激情澎湃,身子不住地猛烈摇动。席间气氛十分热烈。不断端上来平时不多见的酒水。表兄弟要了橙汁儿给自己和他们的保护对象解渴,因为咖啡馆里闷热而多灰尘;施托尔太太则饮用甜烧酒。这个时候,她说,咖啡馆还不算真正红火喽。要等到夜深以后,那舞才叫跳得带劲儿;不但有无数疗养客从各家疗养院纷至沓来,本地宾馆和疗养地本身生活放荡的病号也蜂拥而至,人数比现在多得多,而且一跳就跳到半夜,有些个危重病人甚而至于跳死在了舞池中;谁叫他们只顾纵情狂欢[23],撞翻了自己生命的欢乐之杯,最后来了个大咯血呢!施托尔太太的这个纵情狂欢,把她的缺少教养真是暴露无遗。前一个词估计是从她丈夫的意大利语音乐词典里搬来的,原本为柔和吧;第二个词则让人想起焰火,狂欢之年或者天晓得的别的什么。在听见这句拉丁妙语的时候,表兄弟俩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用麦秆吸吮橙汁,可是施托尔太太不为所动。相反倒露出长长的兔牙,继续拼命地影射、挑逗,想要探出三个年轻人关系深浅的底细。至于说到卡琳小姐嘛,施托尔太太自作聪明道,当然是明摆着的喽,出门散步有两位殷勤的骑士护驾,真是再合适不过。只是对于表兄弟方面,她就更摸不着头脑了;然而不管多么愚蠢多么没有教养,女性的直觉还是使她多少看出来一点端倪,虽说还只是隐隐约约地,庸俗下流地。因为她明白而且也含沙射影地暗示了,在这出戏里真正扮演骑士的是汉斯·卡斯托普,约阿希姆·齐姆逊嘛不过敲敲边鼓罢啦;而且她也知道他汉斯·卡斯托普的真正目标是舒舍夫人,可怜的卡琳·卡尔斯特德只是临时用来当当替身呗,因为那一位显然他是可望不可即呀——这只是施托尔太太仅凭其低下的直觉得出的看法,没有充足的事实依据和道义深度,她自己尽管颇为得意,在用低俗的挑逗口吻暗示出来时,却只换得汉斯·卡斯托普懒得搭理的一个白眼。要知道,与可怜的卡琳交往,在他看来诚然也是某种替代,某种虽不确定但却不无益处的治疗辅助手段,就像他做的其他所有类似的好事一样。不过与此同时,这一切一切本身也就是自己的目的;所有这些虔诚的行动,他去喂满身恶疾的玛琳克罗特夫人稀粥也好,去倾听受尽气胸折磨的费尔格先生诉苦也好,或者看见可怜的卡琳快乐和感激得使劲儿拍她指尖开裂的小手也好,都令他感到满足。这种满足感的性质尽管迂回委婉,复杂错综,但同时又是直接而纯粹的。它源于一种教养精神,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教育主张可谓南辕北辙;但在年轻的卡斯托普看来,具体实践一下这样的精神还是值得的。

卡琳·卡尔斯特德住的公寓离那条水槽不远,也就是挨着铁轨,在通向“村子”的大路旁边,这样,表兄弟俩早餐后例行公事地下山散步,去接她出来一块儿走走就很便当。他们朝着“村子”的方向走上主要的漫步大道,便在正前方看见了小施雅角峰;继续前行,右边又出现了三个锯齿形的山峰,名叫绿色钟楼,只不过眼下都一样为日光耀眼的白雪所覆盖;再往前一些,右边便出现了达沃斯村主要山峰的圆形山包。在山坡四分之一的高度上,坐落着“村”里的公墓;公墓四周建有围墙,显然是个风景如画的好去处,估计能够俯瞰湖面,因此成了人所瞩目的散步目的地。他们,也就是他们仨,也已去过一次,在一个美好的早上——而今所有的日子都挺美好:风和日丽,天空蔚蓝,空气寒洌却又温暖,雪峰闪闪发亮。表兄弟俩一个脸膛紫红,一个面孔棕黑,都一身的短打扮,因为觉得在阳光朗照下穿大衣实在累赘——年轻的齐姆逊身着运动装,脚蹬橡胶雪地靴,汉斯·卡斯托普一个样,只是把扎脚短裤换成了长裤,因为自觉不够精干。这是新一年的二月上中旬之间。完全正确,从汉斯·卡斯托普上山至今,已经翻了年啦。而今已经写另一个年份,下一个年份。宇宙时间之钟的巨大指针又下移了一格,但并非最大的一格,既不是以千年为单位的一格——只有很少在世的人,能活着经历千年的更迭,也不是以百年为单位的一大格,或者以十年为单位的一格。只不过在不久前,表示一年更迭的指针已往下掉啦,虽说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上山来还不足一年,只是比半年稍微多一些;现在那年针稳稳地站在原地,就跟有些大钟五分钟一跳的分针一样,要等到下一次跳动才向下移。可在这之前,那月针还得向前跳动十次,也就是比汉斯·卡斯托普上山后它已跳的次数还多几次哩——他不再数二月的日子,既然已经开始便肯定会结束,就像换成了零钱就等于已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