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0/58页)

“打住!打住!打住!”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叫起来,同时仰面朝天,手掌按着两边的太阳穴,“别扯了!我禁止您像这个样子耍贫嘴!”

“请原谅,我只是在说反话……再说呢,贝伦斯到头来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用注射的办法来为我祛毒啦,因为我老是三十七度四、五、六甚而至于七,一点儿辙都没有。现在我真成了,并且将继续是生活的问题儿童。我到底不是老病号,拉达曼提斯从来没有对我肯定过什么,但却讲,提前中断疗养不明智哦,既然已经在山上呆了这么久,也就是所谓投资了这么多的时间。他要是给我定个期限,那又有什么用?就算他假如对我讲:就半年得啦,那意义也不大,反正是算得挺紧的,得做更长的思想准备。看看咱表哥就会明白,他原本该这个月初就完事——完事的意思是痊愈,谁知上次检查贝伦斯又加判了他四个月,以便将他彻底治愈——唉,这叫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可这样一来,如我刚才说的——我丝毫不想惹您生气,就是夏至了,而接下来又会进入冬季。不过眼下嘛,我们自然才正要过狂欢节——您听我说,我觉得咱们这样依照日历的顺序,一个节气一个节气地往下过,确实是挺好,确实是挺美哩。施托尔太太讲,在门房可以买到儿童吹的喇叭?”

不错。狂欢节星期二进第一次早餐的时候就在卖;这一天说到就到,还没等你远远地把它打量一下——一大早,疗养客们就在餐厅里胡乱吹奏各种各样的玩具喇叭,嘟嘟嗒嗒的声音混响成一片。吃午饭的时候,从根泽、拉斯穆森和克勒费特等人的餐桌边,已见一条条纸蛇在飞来飞去;有的人,比如眼睛圆圆的玛露霞,头上还戴着纸制的帽子,这种帽子同样在院前门房的瘸子那里有卖的;只不过真正的庆祝狂欢,要到晚上才在餐厅和游艺室里展开……只有我们预先知道,在敢作敢为的汉斯·卡斯托普影响下,庆祝活动最后将发展到什么方向。不过咱们可别因为知道得早就失去审慎,操之过急,而应按部就班,尊重时间的权利——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由于在道义上心存羞涩,一直拖延事件的发生,我们既然同情他,也许就跟着拖一下更好些。

下午几乎全院都去了达沃斯坪,以亲眼目睹节日街头的热闹场面。一路上都碰见戴面具的人,以及白衣白裤白鼻头的小丑和挥舞着响鞭的滑稽角色;装饰得花花绿绿的雪橇响着铃铛驶过,坐在上面的人同样戴着面具,他们与步行者之间互掷纸屑。回到院里,大伙儿坐到七张餐桌前用晚餐,这时情绪已经十分高涨,都决心要把在大庭广众中培养成的精神,在内部的小范围里保持发扬下去似的。门房里的纸帽子、小喇叭和小笛子大为畅销,帕拉范特检察官带头大出洋相,他身穿女士和服,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再给头上加一条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的假辫子,原本翘着的胡子也用烙铁烫得往下吊,看上去就活脱脱一个中国人。院方也不落后,给每一张餐桌都装饰了一只灯笼,一个中间点着支蜡烛的彩色圆月亮,以致塞特姆布里尼步入餐厅,在经过汉斯·卡斯托普桌边的时候,脱口念出了跟这些灯笼有关的诗句:

看哪,灯火明亮,色彩鲜艳!魔男魔女在此聚会狂欢。[25]

他面带文雅的冷笑,不慌不忙地踱向自己的座位,去接受劈头盖脑地扔来的小炮弹;炮弹薄薄的纸壁一碰就破,里边灌满的香水随之就喷洒了他一身。

长话短说,节日的情绪一开始就很高涨。笑声此起彼伏,从枝形吊灯上垂挂下来的纸蛇在气流中摇摇荡荡,不一会儿烧肉的汤汁中就漂浮着纸屑。这时候,那位个子小小的女服务员已经匆匆送来第一只装着第一瓶香槟的冰桶,一经艾因胡夫律师发出信号,大伙儿就用法国布尔贡德省产的红葡萄酒兑着香槟喝将起来。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天花板上的顶灯灭了,餐厅里只剩下彩色灯笼摇曳朦胧的光线照明,十足地烘托出一派意大利狂欢之夜的气氛,人们的情绪也随之达到了最高点。这当口儿,塞特姆布里尼递了一张字条给坐得离他最近的玛露霞——她头上戴着一顶绿绸纸做的骑士帽,得到了汉斯·卡斯托普那一桌的大力支持。只见字条上写着:

想想吧!今儿个这山可是着了魔,如果你想让一团鬼火给你把路领,那你可就别这么认真啰。[26]

这时布鲁门科尔博士偏巧又感觉不舒服了,正以其固有的嘴脸,或者说十分怪异地着嘴唇在那里嘟嘟囔囔,让大伙儿从他的话里了解了这几句诗的出处。汉斯·卡斯托普却觉得没必要予以回应,相反倒心血来潮,感到有义务在字条上加一条批注,一条自然将会是极其无关紧要的批注。他在自己口袋里摸索铅笔,没摸着就找约阿希姆和同桌的女教员要,也没有要着。于是他牵着红丝的眼睛开始向东搜索,射到了餐厅左边靠后的一个角落里,这时我们才发现他眼前的一闪念如何化作深远的联想,以致于突然间脸色苍白,忘乎所以了。

脸色苍白的诱因不止一端。在那个角落里坐着精心打扮过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她换了一身新衣服,无论如何这套衣服汉斯·卡斯托普没见她穿过——轻薄的深色绸料子,不,简直就是黑色的,只不过这儿那儿闪烁着一点点棕黄色的金丝;式样为少女似的小圆领,前胸露出来的仅仅是喉头和肩胛骨的顶部,后背只在稍稍伸出头时才看得见藏在鬈发底下的颈椎,不过整个臂膀儿却齐肩全亮在外面——她这两条臂膀儿,那可是既细嫩又丰腴——完全可以想象还冰凉冰凉的,让黑色绸料一衬托更加觉得白皙,结果整个儿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效果,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我的主啊!”——他从未见过剪裁成这个样子的服装。庄重高雅的舞会盛装,甚至比这更加裸露但却中规中矩的晚礼服,他也见得多了,但是却没有哪种比它更引人注目。过去他已经隔着一层薄纱,领教过这两条臂膀儿,曾揣想是那神秘纱幕的遮掩增添了它们的诱惑力,现在看来可怜的汉斯·卡斯托普可是错啦。当时他称这遮掩为“美化”,大错特错!自欺欺人!后果难以设想!须知眼下的充分裸露,一个病人的优美躯体大胆而令人目眩的裸露,比起当时的遮遮掩掩来效果真是强烈得多,一见之下他汉斯·卡斯托普简直目瞪口呆,只得低下头去,无声地反复念叨:“我的主啊!我的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