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2/58页)

“不错,为了逗着好玩儿。对不熟识的人,就是对按理讲应该称您的人称你,是一种无礼表现,是一种令我讨厌的放荡游戏,因为它与人类的文明进步根本背道而驰——放肆和无耻地背道而驰。我可也没有管您叫‘你’呀,您别想有这种事!我只是从贵国的文学名著中引用了点什么。我只是用了文学的语言……”

“我也是!我这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文学语言——因为我觉得眼下这么讲有文学味,所以就讲了。我绝对不是说,这么用‘你’称你我感觉完全自然和轻松;相反,为了这么做我得克服自我,得狠下决心,不过呢决心到底还是下了,愉快地打心眼里……”

“打心眼儿里?”

“打心眼儿里,是的,你可以相信我。我们一块儿呆在山上已经这么久啦——七个月,你算算吧;对于我们此地山上的人们来说,这还不算很久,可是以平原上的标准回顾回顾,就已经很长时间了啊。喏,咱俩一块儿共同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就因为生活让你我相聚在这里,我们几乎每天见面,经常进行有意思的交谈,谈的部分话题是我在山下时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在这里完全相反,它们对我不但重要,还有切身的关系,因此我们每次一谈起来,精力都高度集中。或者这么讲更好,每当你给我阐述人道主义什么的,我都全神贯注;因为自己过去对这个问题完全无知,我自然发表不了什么意见,只是每次都觉得你讲的有意思极了。通过你我知道了许多,懂得了许多……有关卡尔杜齐的谈话只是其中一点点,可是联系着共和国思想讲美好的文体风格,或者结合着人类进步阐明时间的本质,意义就大啦——反过来说,没有时间也就不可能有人类进步,世界将只是一潭死水,一个臭水坑——如果不是你,我哪会知道这些!我简单称你‘你’,而不再用尊称,请原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好。你坐在这儿,我干脆叫你‘你’,这就够啦。你不是一个有名有姓的随便什么人,你是一位代表人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你是这个地方的代表,是我的代表——你就是嘛,”汉斯·卡斯托普拍了一下桌子,以示强调,“现在我要谢谢你!”他继续说,说着把自己盛香槟和葡萄混合酒的杯子,推到塞特姆布里尼的小咖啡壶跟前,像是要在桌子上跟他碰杯似的——“感谢你,为了这七个月来你对我的友好关照;感谢你,给了少不更事、对许多事情都还陌生的我以帮助启迪,努力地影响我,纠正我在立身行事方面的种种失误,完全不图报偿,有时以典故进行讽喻,有时进行抽象的说理分析。我清楚感到是时候了,该为此,该为这一切,向你表示感谢;如果我是个坏学生,是个你所谓‘生活中的问题儿童’,也该请求你原谅。你这么讲的时候,我很感动,而且每次想起也很感动。一个问题儿童,确确实实,对于你和你的教师天职而言,我确实是个问题儿童,正如你在咱们见面第一天就说的——自然,这也是你教给我的事物之联系之一,即人道主义和教育学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肯定还会想起更多的联系。请你原谅我,别往坏处想我好吗!我祝你健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为了你消除人类苦难的文学追求,让我干了这一杯!”他说完一仰头,咕噜咕噜几口喝完了混合酒,然后站起身来,“现在咱俩到其他人那边去吧。”

“听我说,工程师,您这是怎么啦?”意大利人满眼惊疑地问,同样站起了身来,“您的话听起来像诀别……”

“不,干吗诀别?”汉斯·卡斯托普避免正面回答。他不仅言语回避,行动也回避,只见他上身转了一个弯儿,靠向了正好来请他们的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她报告说,宫廷顾问在钢琴室里亲手开了一桶潘趣酒,以院方的名义招待大家。二位先生请赶快过去,如果他们还想喝一杯的话,她说。于是他们就过去了。

果然,贝伦斯顾问站在钢琴室中间铺了白桌布的圆桌边上,举着一把勺子,正从一只大斗碗里舀热气腾腾的酒浆;围在四周的疗养客们则纷纷把擎在手里的高脚杯伸向他。今天贝伦斯院长的外表也添上了些许狂欢节的色彩,尽管仍穿着白大褂——大夫的职责他一刻也不能放下嘛——但头上却戴了一顶货真价实的土耳其圆筒帽,鲜红的颜色,黑黑的流苏,流苏在他耳朵上摆来摆去——这样的打扮,这帽子和流苏搭配在一起,对他来说就够了,就足以把他那本来就非凡的外表提升到放纵无度,惊世骇俗。长长的白大褂使宫廷顾问的身材显得异常高大,如果再把他弯曲的脖子拉直了一起算上,那他简直高得像个巨人,然而与此同时那色彩斑驳、形状怪异的脑袋却偏偏很小很小。至少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顾问的模样还从来不曾像今天戴着这顶傻瓜帽子一样稀奇古怪:短而扁平的鼻子,面孔红中泛青,淡黄色的眉毛底下鼓突着一双蓝色风泪眼,在向上噘得跟弯弓似的嘴巴上面,斜吊着两撇淡黄色的八字胡须。只见他既想扭头避开从大斗碗里升腾起来的蒸汽,又得用勺子从大碗里舀酒,并让这甜滋滋的褐色酒浆画着弧线注入伸到面前的一只只杯子里去,他一边舀一边嘟嘟囔囔地为自己鼓劲加油,引得桌子周围发出阵阵笑声。

“鬼王乌里安登台啦。”塞特姆布里尼指了指贝伦斯顾问,轻声评论说;随后他让汉斯·卡斯托普拽走了。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已到场。他矮小、粗壮、结实,随意地披着一袭闪光的黑色袍子,手却不套进袖管里,于是就有了化装的效果。他正高高举着酒杯,兴致勃勃地在和一群化了装的男女聊天。音乐响起来了。面孔长得像貘的女病人演奏小提琴,那个曼海姆人担任钢琴伴奏,演奏的曲目先是亨德尔[31]的《广板》,然后是格里格[32]的一支奏鸣曲,都各具民族特色,也适合在沙龙里演奏。奏毕,人们报以友善的掌声,连围坐在两张桥牌桌上的人也一样;他们有的化了装,有的没化,旁边则放着镇有一瓶瓶酒的冰桶。活动室的门都敞开着,在外面大厅里也有许多人。一群疗养客围在摆放大酒碗的圆桌四周,注意看贝伦斯顾问带领人们做集体游戏。只见他闭紧了眼睛,站着向桌子俯下身去,同时脑袋却往后仰,为的是让大伙儿看清楚他确实是闭上了眼的,一边则用手握着一支铅笔,瞎着眼在一张名片的背面画了个图形——那是一头小猪的轮廓,也就是用他的大手在没有眼睛帮助的情况下,画了一头猪的侧影——跟一头活猪比较确实简单了点,多半只是出自想象,然而一眼仍可以看出,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画成功的,基本上还是头猪。这就叫艺术绝活儿,而他,就会这一手儿。那一只小眼睛差不多也长在了它该长的地方,虽说朝前太靠鼻子了点,但大致位置没有错;那尖尖的耳朵长在猪头上的情形也一样;还有两只小猪蹄儿也吊挂在圆滚滚的肚皮底下,而集其艺术大成的是在同样滚圆的背部曲线后面,真还有模有样地蜷曲着一条细细的猪尾巴。“啊——”一画成功观众便齐声惊叹,并在虚荣心的激励下争先恐后想去尝试一下大师的绝技。然而只有极少数人能够睁着眼睛画成功一头小猪,更别提把双眼闭起来了。瞧他们画出来的是一些什么怪物哦!脑袋、身子和脚完全分了家。小眼睛生在脑袋外面,小脚却钻进了肚子里,肚子呢本身根本就没有长拢,蜷曲的小猪尾巴更好,完全跟乱七八糟的身躯没有任何关联,成了一圈儿独立于一旁的阿拉伯花饰。看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引来更多的疗养客。坐在桥牌桌边的人也注意到了,纷纷把牌像折扇似的攥在手里,走过来瞧新奇。围观的人都盯住大胆尝试者的眼睑,看他是否隙开眼在偷觑;见他那么样瞎着眼胡画乱画,有几个人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劲儿地在那里笑得或嘻嘻嘻嘻,或扑哧扑哧。一当作画者睁开眼来,低下头观赏自己那荒诞杰作的一刹那,立刻引起了满堂的欢呼雀跃。可在盲目自信的驱赶下,人人都想去比试比试。名片尽管不小,两面仍很快画满了,一个个怪模怪样的猪便出现了重叠。不过宫廷顾问不惜牺牲,又从皮夹中贡献出来了一张名片。在这张名片上,经过深思熟虑的帕拉范特检察官企图来个一气呵成,结果失败得比以前所有的失败更惨:他画的那玩意儿不只没有一点儿猪的样子,甚至全世界也找不着任何与它相像的东西。好啦,这下便惊叫声、笑声、道贺声响成一片!有谁赶紧去餐厅拿来菜单——现在就可以男男女女多人同时作画了,而每一个参赛者又各有自己的裁判和观众,各有等在旁边想接着使用他手里那铅笔的候补选手。大伙儿争相使用的铅笔一共三支,全都是疗养客们自己的。贝伦斯顾问看见自己引进的这个新游戏已经成功,客人们已经一个个玩儿得如醉如痴,便领着他的助手悄然隐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