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1/58页)
过一会儿又传来一张字条:
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女娃们漂亮得像新娘!小伙子真一个顶一个,都是前程远大少年郎![27]
“好啊!好啊!”只听得阵阵喝彩。这时已经用土褐色的小瓷壶上麦加咖啡,也有的人在喝利口酒,例如施托尔太太,她一辈子都喜欢吸食这种甜丝丝的饮料。大伙儿开始散场并分别组合,于是你找我我找你,相互交换座位。一部分客人已转移到游艺室去了,剩下的则继续坐着,跟混合酒进行交谈。塞特姆布里尼手上托着咖啡壶,嘴里衔着牙签,踱过来坐在卡斯托普和女教员之间的桌子犄角上,算是客串。
“哈尔茨山区,”他道,“位于希尔德和厄伦德之间[28]。我对您太夸口吧,工程师?我说了热闹得像开博览会!不过等着瞧吧,咱们的智慧不会这么快枯竭,离高潮还远着哩,更甭提结束啦。据我所知还会有更多假面具。某些人士已经回去梳妆打扮——好戏多的是,您就瞧好儿吧!”
果然出现了许多新的装扮:女士们穿着男装,衣服裤子都鼓鼓囊囊的,活像轻歌剧里的滑稽角色,还用烧焦了的软木瓶塞在脸上画了黑黑的胡子;男士们则反过来装扮成了女人,穿着裙子走起来忸忸怩怩,例如大学生拉斯穆森就穿着一条袒胸露背的黑色长裙,裙子上缀满闪闪发光的亮片,还摇着一把纸扇子,而且既扇脸孔也扇背脊,真是风头十足。一个瘸腿乞丐拄着一条单拐,一跛一跛地走来。有谁身穿白色内衣,头戴女士毡帽,装成了一个小丑,脸上扑着白粉,因此眼睛变得怪模怪样,嘴唇也用口红涂抹得像喝了血似的。他就是那个指甲长长的年轻人。“差劲儿的俄国人席”有位腿杆长得挺漂亮的希腊人,他穿着一条淡紫色的紧身裤,披着一件短斗篷,脖子上戴着纸做的折叠领圈,腰系宝剑,趾高气扬的活像一位西班牙贵族或是童话里的王子。所有这些面具和服装都是吃过饭以后匆匆临时赶制成的。施托尔太太也在餐厅里坐不住了,她消失了一会儿之后再回来时已变成一名清洁工。只见她穿着围裙,挽起衣袖,还把纸帽子的飘带在下巴底下打上了结,还带着提桶和扫帚,一上来就把那湿漉漉的扫帚伸到桌子下面,在人家的腿中间扫来拖去。
保婆老母独自赶路。[29]
塞特姆布里尼一见她就脱口而出,接着还清脆而生动地念完了与之押韵的下面一句。施托尔太太听在了耳里,因此骂他“威尔斯骚鸡公”[30],要他有屁带回被窝里去一个人自己放,并且趁着狂欢一口一个“你”的叫他;要知道还在吃饭的时候,这样不拘礼节的交往方式已被普遍接受了。塞特姆布里尼正待回敬她几句,餐厅门外传来喧闹声和笑声,打断了他的话,吸引走了众人的注意。
在娱乐室的众多疗养客簇拥下,两个看样子是刚化好装的特殊角色走进餐厅来了。其中一个穿着教会的黑色教士服,只不过从领子到下摆,都横着缝上了些白条子,短的条子相互挨得比较近,突出在短条子之外的长条子则稀少一些,就跟温度计上的刻度一模一样。她用左手的食指压着苍白的嘴唇,右手则举着一张体温统计表。另一个角色则彻彻底底的一身青蓝,嘴唇和眉毛是蓝色的,脸上的其他部位和脖子也涂成了蓝色,一顶蓝色的羊绒帽斜压在耳朵上,身上的内外衣裤也是蓝得发亮的整块亚麻布连缀成的,脚踝处用带子系着,腰间塞成了一个大肚子。大伙儿认出来了是伊尔蒂丝太太和阿尔宾先生。两人胸前都挂着硬纸牌子,上面分别写着“哑大姐”和“蓝亨利”。两人联袂而行,歪歪倒倒地在餐厅里转了一圈。
人们鼓掌喝彩,喊声震耳欲聋!施托尔太太腋下夹着扫帚,手撑在膝盖上,放开了喉咙开怀大笑,充分享受她所扮角色的权利。只有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表现得不近人情:他斜眼瞥了瞥那大出风头的一对儿,在两撇翘得很好看的胡子底下,那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的不能再紧了。
在尾随着“蓝亨利”和“哑大姐”从娱乐室回到餐厅来的人群中,也有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头发毛茸茸的塔马拉小姐,以及与她同桌的那个胸部凹陷的青年,他穿着一身晚礼服,名字好像叫布尔津。舒舍夫人穿着她的新装,擦身打汉斯·卡斯托普的桌边走过,斜插到了年轻的根泽和克勒费特小姐那边去;在那儿她停了下来,双手背着,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和人聊天。她的陪同却继续跟随着那两个寓意人物,离开了餐厅。舒舍夫人也在头上戴了顶狂欢节的帽子,但并非买的,而是随随便便用白纸叠成的三角帽,跟平时拿来哄孩子的差不多,只是那么横着扣在脑瓜儿上,却好看极了。她的双脚从深棕色带亮片的衣裙中露了出来,裙子有些向外鼓起。她的臂膀儿咱们就什么都别说啦,它们一直裸露到了肩膀。
“仔细观察她!”汉斯·卡斯托普像是听见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很远的地方说,这时他正目送着她,看着她继续往前走向玻璃门,眼看就要出餐厅去。“真就是莉丽啊!”
“是谁?”
文学家得意了,解释说:
“亚当的第一个妻子呗。你可当心……”
除了他俩,餐厅里只剩下布鲁门科尔博士坐在自己远远的座位上,其他所有人包括约阿希姆,都转移到娱乐室里去了。
“你今儿个真叫诗兴大发,现在又来了个什么莉丽?难道亚当真结过两次婚?我可是一点不……”
“希伯莱的传说就这样。这个莉丽后来变成了鬼魅,特别是她那漂亮的秀发,对年轻男子可危险啦。”
“呸,去你的!鬼魅还有漂亮的头发。这样的鬼叫你受不了,是吧?所以你来开亮了电灯,为的是把年轻的男子们领上所谓正路——难道不是吗?”汉斯·卡斯托普恍恍惚惚地说;那香槟兑葡萄酒的混合酒,他着实是喝多了一点。
“听我说,工程师,别这样!”塞特姆布里尼皱起眉头,要求道,“如果允许我请求您,那就请您还是用咱们西方文明世界习惯的方式,也就是用‘您’称呼我!刚才那个样子可是不适合您的身份。”
“怎么啦?咱们不是过狂欢节吗!大家今晚上可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