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5/58页)
“有什么必要谈话?”卡斯托普问,“干吗谈话?谈话呀、讨论呀什么什么的,我承认,是共和主义者的事。不过我猜想,同样也是作家诗人们的事。咱们疗养院有一位病人,我跟他甚至已经交上朋友,就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他刚才还对你咬了一阵耳朵来着。”
“算是吧。他无疑十分健谈,能说会道,有些个过分热衷此道,动不动就给你朗诵几句诗文什么的——不过他能算诗人吗,这老兄?”
“真是抱歉!我还无缘进一步结识这位高贵的骑士。”
“这我相信。”
“噢!你相信。”
“怎么啦?我刚才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你肯定发现了,我是不常讲法语的。不过跟你在一起,我就宁愿讲法语而不讲自己的母语德语了,因为对我来说,讲法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模棱两可,不负责任,就像说梦话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好像明白一点。”
“这就够啦……讲话是件难受的事,”卡斯托普继续说,“人进入了永恒的境界,就什么也不用讲了。在永恒的境界里,人可以率性而为,你知道,如果想画一只猪就只管仰头闭眼画得了。”
“说得真好!无疑你已经置身永恒,看来你对永恒已经认识得十分清楚。你真是个好动脑筋的幻想家,我得承认。”
“是啊,”汉斯·卡斯托普说,“要是我再早点有机会和你谈话,那我就会称你作‘您’了!”
“那也好。可那你是不是一直想称我为‘你’呢?”
“是的。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你’称呼你,今后也将永远以‘你’称呼你。”
“这可是有些过分,我必须说!不过呢,你再也没有多少机会称我为‘你’喽,我就要离开了。”
离开这个词好久才真正钻进了汉斯·卡斯托普的意识,使得他一跃而起,茫然四顾,像个刚刚让人从迷梦中惊醒的人一样。他们刚才的交谈进行得很慢,汉斯·卡斯托普讲法语有困难,需要反复思索。钢琴声沉寂了片刻,现在又响起来了;而今是曼海姆人在那里弹奏,他顶替那个斯拉夫小伙子,换上了自己的乐谱。恩格哈特小姐坐在他身旁,帮助他翻谱纸。多数的疗养客看来已进入了水平状态。他俩前面已经没再坐任何人。阅览室里有些人在玩儿牌。
“你要干什么?”汉斯·卡斯托普失魂落魄地问……
“我就要离开了。”她微笑着重说一遍,看样子对他的惊慌失措感到意外。
“不可能,”他说,“你只是开玩笑。”
“绝不开玩笑,完完全全是当真的。我就要动身啦。”
“什么时候?”
“就在明天呀。午饭以后。”
卡斯托普心里一下子完全空落落的,忙问:
“去哪里?”
“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去达吉斯坦吗?”
“你消息倒灵通哩。有可能——暂时先……”“难道你好了?”
“这个嘛……不。只是贝伦斯认为,呆在这儿暂时不会对我有更多效果。所以就可以去别的地方换换空气。”
“也就是说你还回来啰?”
“这可说不准。尤其是啥时候说不准。至于我本人,你知道我这个人喜欢自由胜于一切,尤其是爱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也就是完全的随心所欲。我醉心自由不羁的生活,这意味着什么你恐怕根本无法理解。这也许是我本性如此喽。”
“你在达吉斯坦的丈夫,他就这么干干脆脆地给了你——这样的自由吗?”
“是疾病还给了我自由。我来这里已经是第三次了。这次我在上边住了一年。没准儿还会再来哩。可到那时,你一定早就远走高飞啦。”
“你这么认为吗,克拉芙迪娅?”
“你对我直呼其名——竟然这样!看来你对狂欢节的习俗真是很当真啰!”
“难道你了解我的病情?”
“了解——也不了解,山上的情况都是这样。你肺上有个浸润点,发低烧,是不是?”
“下午体温三十七度八或者三十七度九。”汉斯·卡斯托普说,“你呢?”
“噢,我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你知道……不那么简单。”
“在关于人的学问里边有一种学科叫医学,”汉斯·卡斯托普说,“这个学科有个术语叫‘淋巴腺结核性栓塞’。”
“啊,你原来在做密探,亲爱的,这再清楚不过!”
“你……请原谅!允许我现在就问你个问题,急切而直截了当地问你个问题!六个月前,当时我从餐厅径直去做体检……你转过头来看着我,还想得起吗?”
“这叫什么问题?还六个月前?”
“你知道我去了哪儿吗?”
“知道,完全是偶然的。”
“是贝伦斯告诉你的吧?”
“怎么又提贝伦斯!”
“噢,他把你的皮肤的色调画得那么真切……而且,他是个脸颊仍烧得通红的鳏夫,有一套造型实在值得玩味的咖啡具……他对你的身体,我相信不仅像个大夫似的一清二楚,还像别的人文学科专家一样饶有兴趣。”
“你说得太对了,因为你是在讲梦话,我的朋友……”
“是怎样就怎样吧……可是,你要离开的消息却像闹钟无情地从梦中惊醒了我,让我还是继续糊里糊涂地做梦好些。七个月来,只能用目光与你交流……现在刚刚真正结识了,你却马上说你要走了!”
“我对你再说一遍,我们原本可以早些聊聊啊。”
“你真的曾经这么希望?”
“我?你不该那么躲着我嘛,小兄弟!是你自己窝囊!眼前这个你对着说梦话的女人,你就这么害怕接近她吗?还有谁妨碍你,使你没有胆量走近她?”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愿对你称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