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2/68页)
“够了!咱们知道!”塞特姆布里尼叫起来,“先生们,现在他将给你们展示放荡者的床铺的功用!”
“我不了解您原来这么害臊,罗多维柯。可是我却常见您对姑娘们挤眉弄眼……您那离经叛道的放浪不羁到哪儿去了呢?不错,床铺是恋爱者与意中人的交欢所在,也象征与世与人的隔绝,因此,同样可用来在沉思默想中与上帝结合。”
“呸!罪过,罪过!”意大利人几乎哭了起来。大伙儿忍俊不禁。塞特姆布里尼却庄重地继续说:
“啊,不,我是欧洲人,是西方人。您的等级排列纯粹是东方式的。东方鄙弃行动。老子的说教是,天地万物唯无为最有益。要是人人都停止行动,世界就会绝对的安宁、幸福。那时候,您就好交欢结合喽。”
“瞧您说的。还有西方的神秘主义呢?还有西方的清寂主义呢?费涅龙[11]大概可以算一位清寂主义者吧。他说,任何行动都是错误的,因为想要行动就意味着亵渎上帝,上帝只希望独自行动。我这是在引述他的《莫里诺斯建议》。看起来,想在清静无为中求幸福,乃是人类的一种普遍精神倾向。”
这当口,汉斯·卡斯托普插了进来,以他单纯的勇气参加了争论,眼睛望着空中说道:
“沉思默想,与世隔绝。有点意思,值得考虑。我们的生活不是高度的与世隔绝吗?我们这山上,可以这么讲吧。海拔五千英尺,我们高卧在舒舒服服的躺椅上,俯瞰着山下的世界和芸芸众生,随意驰骋自己的思想。要是考虑考虑并且实话实说,那我就得承认,床铺——你们清楚我指的是躺椅——在这十个月中给我帮助之大,使我产生的思想之多,超过了过去关在平原上的‘水磨’里的所有那些年,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塞特姆布里尼望着他,黑眼睛里闪动着忧伤。“工程师,”他抑郁地说道,“工程师啊!”随后抓住卡斯托普的胳膊,把他拽后一点,像是要背着其他人悄悄开导他。
“我常告诉您,应该有自知之明,时刻想到自己的职责!西方人应有的,不管这样建议、那样建议,都该是理性、是分析、是行动和进步,而不是修行者的无所事事的卧榻!”
纳夫塔也听见了。他扭过头说:
“修行者吗?多亏了修行者,我们才有了欧洲大地的文明!多亏了僧侣和修士们,德国、法国和意大利才不再为原始森林和蛮荒沼泽所覆盖,才长出了谷物、水果和葡萄!修行者们,我的先生,工作得很不错哇……”
“完了吗?还有呢!”
“请别急。修行者们不是为劳动而劳动,目的也不在于造福世人或获取功利。它纯属一种苦行功课,是赎罪行动的组成部分,是寻求拯救的手段。它帮助他们抵御肉欲,窒息他们的感官需求。也就是说——请允许我下这个断语——它带有完全非社会的性质。它是一种毫不含糊的宗教利己主义。”
“对您的不吝赐教,本人十分感激,同时也很高兴看到,工作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实实在在地造福于人类。”
“是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正是在这儿,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有益的并不等于人道的。”
“我首先发现的却是您又在搞世界一分为二论了,心里觉得别扭。”
“本人对引起您不快感到遗憾,不过不得不把事物分门别类,从人道思想中剔去种种不纯的成分。你们意大利人发明了钱币兑换业和银行,愿上帝原谅你们。可英国人发明了社会经济学,人类的守护神却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哎,人类的守护神可也生活在那个岛国的大经济学家当中!——您准备发表意见,工程师?”
汉斯·卡斯托普想否认,可还是开了口,纳夫塔也好,塞特姆布里尼也好,都听着他,带着几分紧张:
“对我表兄的职业,纳夫塔先生,听您的意思您想必是喜欢的,并且同意他急不可耐地要去从事它的热情……我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我表兄常常因此责备我。我连兵役都不曾服过,纯然是个和平的孩子,有时候甚至想,我也可以很好地当一名教士——您问我的表兄吧,我曾不止一次这么说过。然而,撇开我个人的喜好不谈——或者确切地说,也许我并不需要完全避开——我却相当理解和同情当兵这一行。它有一种极为庄严的性质,一种‘禁欲苦修’的性质——如果您同意我用这个您适才用过的词的话——并且时时得准备着与死亡打交道;教士们归根到底不是也要和死亡打交道吗——除此别无它途。军人因此有他们的礼仪和阶级,注重服从,爱惜名誉,如果允许我这么讲的话;至于一个军人戴的是普通硬领章,还是浆得挺挺的褶子领圈,那没多少差别,到头来全为的是‘苦修’,就跟您刚才巧妙地讲的一样……我不知道,我是否把我的意思给您……”
“当然当然。”纳夫塔说,同时瞟了塞特姆布里尼一眼,只见他转动着手杖,眼望蓝天。
“因此我认为,”卡斯托普继续讲,“根据您说的所有那些话,您是必定同情我表兄齐姆逊的想法的。我这么讲并没联想到‘王位即圣坛’一类的比喻;只有某些爱好秩序和思想纯正的人,有时会用它们来证明两者之间的联系。我倒是想,士兵的工作,也就是服役——在这种场合叫做服役——绝对不为追求功利,与您所说的‘社会经济学’没有丝毫的关系;这也就是为什么英国人只有很少的士兵,一些在印度,一些留在家里供检阅用……”
“您别再讲下去了,工程师,这没有意义。”塞特姆布里尼打断了他,“士兵的存在本身——我这么说不是想开罪咱们的少尉先生——不是一个值得一提的精神问题,因为它纯粹是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形式。士兵的雏形是雇佣兵,可以招募来干这件事,也可以招募来干那件事——简言之,有西班牙反宗教改革的士兵,有革命的士兵,有拿破仑的士兵,有加里波第[12]的士兵,还有普鲁士的士兵。您要我谈士兵,就得先让我知道,他为什么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