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3/68页)

“他在战斗这个事实,”纳夫塔反驳道,“总归是士兵阶层摸得着的本质特征,这就够啦。照您的意思,它可能还不足以使士兵阶层成为‘一个值得一提的精神问题’,却足以将其提高到一个领域;对这个领域,资产阶级的入世观是不可能有任何认识的。”

“您习惯于讲的资产阶级入世观,”塞特姆布里尼针锋相对,说话时撮着嘴唇,翘胡子下边的嘴角紧紧地咧向两边,脖子异样地歪扭着,一下一下地从领子里伸出来,“它会无时无刻不做好准备,去捍卫理性与德行的思想,去正当地影响年轻动摇的心灵,以任何一种形式。”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两个小伙子目光呆痴痴的。又走了几步,塞特姆布里尼的脑袋跟脖子恢复了正常状态,说:

“您俩不要见怪,这位先生和我,咱们经常这么斗嘴,但是都非常友好,在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基础上。”

这一讲就好了,就显示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大度和人道的本色。谁料约阿希姆——他本意同样也不错,也想把谈话友好地继续下去——却开了腔,好像他处于某种压力之下,不愿讲也非得讲不可:

“我们偶然谈到了战争,我的表弟和我,刚才走在你们背后那会儿。”

“这我听见了,”纳夫塔接过话头,“我注意到了那个词儿,所以转过头来。二位在谈政治?在讨论世界形势?”

“啊,哪里,”汉斯·卡斯托普笑起来,“我们怎么会谈政治呢?从职业的观点看,我表兄正好不宜过问政治,我呢也自愿放弃这么做,对政治一窍不通。自从来到山上,我甚至连报纸都没摸过……”

塞特姆布里尼马上指出这样做不对,在此以前他已指出过一次。同时,他让人知道他对世界大事了如指掌,顺便还下了一个判断,好像形势正朝着有利于文明的方向发展似的。他认为,欧洲总的来说充满了和平和裁军的气氛。民主思潮正大步前进。他声称掌握了可靠的情报,青年土耳其运动不久前已经完成一系列采取决定性步骤的准备。土耳其将成为一个民族的立宪国,这是人类的一个何等伟大的胜利!

“伊斯兰教的自由化,”纳夫塔讥讽道,“真了不起。开明的信仰狂热——很好很好。而且,这与您有关。”他转过脸来对着约阿希姆,“要是阿布杜拉·哈米德垮了台,你们在土耳其的影响也就完了,英国将一跃成为保护国……你们必须认认真真地看待塞特姆布里尼的联想和情报才是。”他对表兄弟俩说,说时语调颇不好听,似乎他已认定他们不肯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当回事儿。“对民族和革命一类事情他了如指掌。在他家里人们与英国的巴尔干委员会保持着很好的联系。可是,您的进步土耳其人一旦侥幸取胜,罗多维柯,《雷瓦尔协议》又将如何执行?爱德华七世不可能再对俄国人开放鞑靼海峡,而奥地利尽管如此仍会振作起来,执行一项积极的巴尔干政策,于是……”

“收起您凶险的预言吧!”塞特姆布里尼反击道,“尼古拉爱好和平。多亏他,海牙会议才得以召开,并将作为头等大事永留史册。”

“哎,俄国在远东受挫后,是得喘息喘息哟!”

“我说先生,对人类渴求社会完善的心情,可不容您冷嘲热讽。想破坏这种努力的民族,毫无疑问将给自己招来道德的谴责。”

“但政治之所以存在,原本就是为了相互提供使对手丢人现眼的机会嘛!”

“您是热衷于泛日耳曼主义的吧?”

纳夫塔耸了耸他那不一般高的肩膀。也就是说,他除去一般的丑陋,肩膀还是歪的。他不屑于回答塞特姆布里尼的问题,意大利人便自行作出结论:

“您刚才说那些话反正没安好心。您把在国际范围内实现民主化的高尚努力,视为政治阴谋……”

“您难道要求我把它看作理想主义或者甚至宗教虔诚吗?它不过是自保本能残余的最后挣扎。凭借它,一种注定灭亡的世界体系勉强得以维持。灾难应该到来,必定到来,通过所有的道路,用一切的方式。您不妨以英国的政治术为例。英国稳固其在印度的前沿阵地的需要,是合理的。可是后来呢?爱德华跟您和我一样知道得很清楚,彼得堡的当权者必须补上在满洲的亏空,渴望引出一场革命就像渴望得到面包一样。尽管如此,他却把俄国的扩张野心引向欧洲——他必须这样!——使一度沉睡的彼得堡和维也纳之间宿怨复苏,争端……”

“啊哈,维也纳!您为这世界的累赘操起心来了,大概因为您发现以它为首的腐朽帝国,正是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的木乃伊吧!”

“我发现您是个俄国迷,大概因为您对独裁的政权统治怀有人道主义的同情吧。”

“我说先生,民主甚至对彼得堡也比对霍夫堡[13]抱着更多的期望,这在路德和谷滕伯格[14]的国家是一个耻辱……”

“此外,这显而易见也是件蠢事。但这愚蠢同样是宿命的工具之一……”

“哎,收起您的宿命论吧!人类的理性渴望得到的是它自身,而不是宿命,它正在这样做!”

“可能得到的永远只有命运。资本主义的欧洲希望得到的不过如此。”

“人们如果不表现出对战争足够的厌恶,就等于相信战争必然爆发!”

“您的厌恶在逻辑上并非始终如一,要是您不从国家本身厌恶起的话。”

“民族的国家是现世的原则,您却企图把这个原则出卖给魔鬼。让各民族自由、平等,保护弱小民族不受压迫,创造公理、正义,设立民族的边界,要这样你就……”

“我知道,布伦纳尔边界[15]。解散奥地利[16]。不过我不清楚,不打仗您怎么办得到!”

“我也真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反对过民族解放战争。”

“可我听说……”

“不,我得证实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讲的是真话。”汉斯·卡斯托普插了进来。他一直边走边留心听两人的争论,总是歪着脑袋打量着正在发言的那一位。“我表哥和我常常与他探讨这些以及类似的问题,说探讨其实不过是我们听他发表和阐明他自己的观点而已。在这儿我可以证实,我的表哥也会回忆起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曾不止一次满怀激情,谈到了民族独立运动和起义以及改造世界的原则问题。我得说,这原本不是个完全和平的原则,它要想普遍取得胜利,建立起一个幸福的世界共和国,还面临着艰苦的斗争。这就是他的话,虽然他比我讲的生动得多,有文采得多,毫无疑问。而我知道得格外清楚并且一句不差地记下来了的是——因为我作为地道的平民,简直吓了一跳——他说过,但愿这一天到来,如果不能由鸽子嘴里衔来,就让老鹰的翅膀托来——我记得,听见老鹰的翅膀我吃惊非小——必须给维也纳以迎头痛击,为了迎来人类的幸福。因此不能认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笼统地反对战争。我说得对吗,塞特姆布里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