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5/68页)

年轻人一一表示同意,先对这位,后对那位。对纳夫塔的邀请,他们一鞠躬再鞠躬,表示领情;可紧接着,他们又耸肩摇头,承认塞特姆布里尼的疑虑不无道理。这样看来,剩下的全是未知数。

“他叫他什么来着?”约阿希姆问,当他们爬到了通往“山庄”的拐弯处……

“我听见的是‘讲座主持人’,”卡斯托普回答,“我自己也正好在考虑这是什么意思。多半是打趣吧,他们相互给对方都取了一个奇特的名字。塞特姆布里尼管纳夫塔叫‘头号繁琐哲学家’——也不赖。玄学家们,他们是中世纪的经院学者,古板教条的哲学家,如果你要想知道的话。唔,对于中世纪也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我正好想起,塞特姆布里尼在见面第一天就说,咱们这山上颇有些中世纪的气味儿。话头是从阿德里亚迪卡·封·米伦冬克引出来的,从她这名字。——对于他,你的印象如何?”

“那小个子吗?不好。不过他讲的有些话还中听。法庭自然是虚伪的。只是他本人我不怎么喜欢,随他讲多少好听的话,自己显得不三不四,我也没办法。这家伙确实不三不四,你无法否认。单是他那‘交欢所在’的说法,就十分值得考虑。而且他还长着个犹太人鼻子,你没发现?身材那么瘦小,也只有犹太人才可能。难道你当真打算去拜访他?”

“咱们当然要去拜访他!”汉斯·卡斯托普回答,“所谓身材瘦小嘛,那只是你军人观点的不自觉反应。不过,恰尔德人也同样长着这种鼻子,同样固执己见,不只在研究那些神秘的科学时才如此。纳夫塔可能也在搞什么神秘的学问,这使我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我倒并不认为,我今天已经了解他了,可只要咱们经常和他碰头,将来也许会的。我完全不排除我们这样做会变得更聪明的可能性。”

“唉,老兄,你在这山上会越来越聪明,通过你的生物学、植物学,还有你那抓不住的春分、夏至。而且,上山的第一天,你就已经在为‘时间’伤脑筋了。可咱们住在这儿是为了变得更健康,而不是为了变得更机灵——越来越健康,直至痊愈,以便人家终于恢复咱们的自由,放咱们回到平原上去!”

“在山上多么自由自在!”汉斯·卡斯托普心血来潮,唱道。接着,他又恢复了说话的调子,问:“你讲讲,自由是什么?刚才纳夫塔跟塞特姆布里尼也争论过这个问题,没能取得一致意见。‘自由是博爱的准则!’塞特姆布里尼说,这跟他先祖卡尔波纳洛是一个调子。然而,不管卡尔波纳洛有多么勇敢,不管塞特姆布里尼本人有多么勇敢……”

“是的,谈到个人的勇气时,他就显得很不自在。”

“……所以,我以为,他对有些事情怀着顾忌。矮小的纳夫塔却不是,懂吗?所以,他的自由和勇气就有些勉勉强强。你认为,他有足够的勇气衰弱或者任其衰弱下去吗?”

“干吗说起法语来了?”

“只因为……这儿有着浓厚的国际气氛。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更适合谁的口味,是主张资产阶级世界共和国的塞特姆布里尼呢,还是热衷于宗教世界主义的纳夫塔?我很注意他们的争论,你看见了,却没听出个所以然,相反倒觉得越听越糊涂。”

“情况总是这样。你总是会发现,讨论争辩只会造成思想混乱。所以我告诉你,问题根本不在谁有怎样的意见和观点,而在他是否是个好样儿的人。最好干脆什么观点都没有,而只管干他该干的事。”

“对,你可以这么说,作为军人,作为纯形式的存在,你就是这个样子。我的情况不同,我是平民,在一定程度上有责任对问题作出回答。他们一个宣扬资产阶级世界共和国,从根本上厌恶战争,可同时又那么爱国,坚决要求恢复布伦纳尔边界,并不惜为此打一场文明的战争;另一位却诅咒国家,把远在天边的人类大同吹得美妙无比,可紧跟着又捍卫起自然的直觉的权利来,对缔结和约大肆奚落——面对着这样的杂乱无章,自相矛盾,我不能不激动。无论如何,咱们必须去拜访他们,以便弄个水落石出。你尽管讲,咱们在这儿不是为变得更聪明,而是为变得更健康,可我以为两者必须结合起来,伙计。你要不相信,你就是搞二元论;而这永远是个大错误,我可要告诉你。”

关于上帝之国和恶的解脱

汉斯·卡斯托普在他的朝阳小房间里鉴定一种植物;眼下,天文学家规定的夏季开始了,日子变得越来越短,这种植物便在许多地方茂盛地生长开来。它名叫耧斗草,属毛茛科,丛生高茎,花有蓝色、紫色以及红褐色数种,叶宽似草状。这种植物到处都有,可长得最茂密的地方却要数差不多一年前他第一次发现它们的那个幽静所在——那道与世隔绝的溪水潺潺的林间幽谷,那儿有小路,有长凳。自那次他过早地散步去到那儿引起身体不适以来,他又不止一次去造访过。

去那地方原本不太远,要是他不像当初似的性急乱闯的话。从“村”里雪橇跑道的终点出发,往山脊方向走不多会儿,就上了风景如画的林间小路,再跨过几座与“阿尔卑斯之宝”通下来的雪橇滑道互相交叉的木桥,不绕弯子,二十分钟后就到了曾让卡斯托普仿佛听见美妙的歌声和精疲力竭地休息的地方。最近,只要约阿希姆不得不留在家里“执行勤务”,即去体检、透视、验血、注射和称体重等等,汉斯·卡斯托普就会趁着好天气,再进去第二次。有时甚至才进完第一次早餐,他就一个人漫步前往。还有喝下午茶和进晚餐之间的几个钟头,他同样常利用去踏访那个心爱的所在,到它的长凳上去坐一坐。在这儿,他曾突然很厉害地流起鼻血来,曾歪着脑袋,倾听潺潺的溪水絮语,曾细细观赏周围这个美丽的小天地,观赏眼下又怒放在幽谷中的一片片一丛丛的蓝色花儿。

他仅仅为此而来吗?不,他坐在那儿,为了独自呆一会儿,为了回忆,为了重温整理这么多个月来的印象和冒险经历,为了好好地考虑一切。印象和经历又多又杂,整理起来很不容易,加之它们还相互纠缠和渗透,几乎没法把实在可捉摸的与仅仅想到的、梦见的和想象中的加以区别。只不过一切全带着冒险的性质,而且程度相当严重,一想起它们来,卡斯托普从上山第一天就激动难平的心要么不跳了,要么跳得怦怦响。或者只需要冷静理智地想一下,在这个他曾于恍惚迷蒙状态下活生生地见到了普希毕斯拉夫·希培的地方,并非蓝色的耧斗草花常开不败,而是重新又开放啦,也就是说再过“三个星期”,他已经上山整整一年了,这不也足以使他激动得怦然心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