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68页)
“是的,是的,绅士们,该死的性欲[22]!”他说,“对这种丑事你们自然可以寻开心,你们可以不在乎——小气泡——可我这个当院长的,我就会Neese plein[23],请你们——浊音——请你们相信我。肺痨患者偏偏性欲都特别旺盛,叫我有什么办法——轻微的杂音?我没有作那样的安排,可稍不留神,你就出乖露丑,变成了窑子老板——左腋下气促。我们设了精神分析科,我们开了讲座——嗯,你好!可这帮野小子越听讲越不像话,越是来劲。我主张搞数学——这边好些啦,杂音已消除——搞数学,我说,是治胡思乱想的特效药。帕拉范特检察官病得很重却一心扑在数学上,现在已在求圆的积分[24],感觉病也轻了很多。但大多数人都太蠢、太懒,上帝可怜他们!——小气泡——您瞧,我完全清楚,年轻人在这儿并非就那么容易变坏、堕落;从前,我还常常试图管一管那种事。但是,我却碰见这位表哥或那位未婚夫出来指着我鼻子问,这到底与我有什么相干。从此我就只当医生——右上肺有微弱的沙沙声。”
他替约阿希姆检查完了,把听诊器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用他那巨大的左手揉着双眼,就跟他每次情绪低落和感伤时一样。他一边懒心无肠地打着哈欠,一边机械地念念有词:
“喏,齐姆逊,别愁眉苦脸。是的,仍然没有全像生理教科书上写的那样,这儿那儿还有点毛病,再说您的加夫基指数问题也没彻底解决,最近甚至还往上升了一个数字——这一次的结果是六,不过也不要因此就悲观绝望。您来的时候病更重一些,我可以给您看文字记载;您只需再住五六个月——您可知道,从前月不叫‘Monat’,而叫‘Manot’?听起来可是响亮得多。我因此下决心,只讲‘Manot’……”
“顾问先生。”约阿希姆憋不住了……他光着上身,胸脯挺得高高的,脚跟并得紧紧的,摆出一副坚定严肃的架势;他脸上白一块青一块,就像当初由于一个特殊的原因他也曾激动万分,让汉斯·卡斯托普破天荒第一次发现,原来皮肤黝黑的人在脸色苍白时是这个样子。
“如果您,”贝伦斯不理会他那架势,只顾说下去,“如果您再扎扎实实养上半年光景,您就会成为一个棒小伙子,然后随便您去征服君士坦丁堡,去当将军里边的大将军……”
谁知道他在心绪恶劣时还会胡诌些什么,如果不是约阿希姆坚定不移的态度和急欲发言而且是大胆地发言的神气,引起他注意,打断了他的思路的话。
“顾问先生,”年轻人开了口,“我谨向您报告,我下决心出院去了。”
“什么什么?您打算去旅行?我想,您原本不是准备晚些时候棒棒儿地回部队去的吗?”
“不,我必须现在走,顾问先生,八天以后。”
“告诉我,我没听错吧?您将扔下枪,您打算开小差。您知道这是当逃兵吗?”
“不,我不这么想,顾问先生。我得马上回团里去。”
“尽管我告诉您,半年后我肯定让您出院,而在半年之前我不能放您走!”
约阿希姆的姿势越来越像个军人。他收腹挺胸,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呆在山上已经一年半,顾问先生。我不能再等下去。顾问先生原本只说:三个月。后来我的疗养却一季半年地一延再延,可我仍旧没恢复健康。”
“难道是我的错?”
“不,顾问先生。可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我要是不想完全失去机会,就不能在山上一直等到真正康复。我必须这就下山去。我还需要点时间置装和做别的准备。”
“您这样做得到家里同意了吗?”
“我母亲同意了。一切都已谈妥。十月一日,我便进七十六团做候补军官。”
“甘冒任何危险?”贝伦斯拿充血的眼睛瞪着年轻人问。
“是的,顾问先生。”约阿希姆嘴唇颤抖着回答。
“哦,行啊,齐姆逊,”宫廷顾问换了表情,态度缓和下来,整个人都显得随和了。“好吧,齐姆逊。稍息!让上帝陪您走吧。我看得出来,您清楚您打算干什么,您准备对自己负责。应该肯定,从您自作主张的一刻起,责任就是您的了,而不再是我的。您成了自立的男子汉。您走没有保险,我不负任何责任。可我希望情况很好。您将从事一种空气新鲜的职业。完全可能对您健康有好处,您完全可能咬紧牙关挺过来。”
“是的,顾问先生。”
“喏,还有您,来自平民中的年轻人?您大概打算一起走吧?”
应该回答的是汉斯·卡斯托普。他站在那儿,站在一年前使他长住下来的那次检查的同一位置上,脸色同样的苍白,而且他又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脏在撞击肋骨,在搏动。他回答:
“我听候您的安排,顾问先生。”
“听我安排。太好啦!”他抓住卡斯托普的胳臂,将他拽到跟前,听了听,敲了敲。他未作口授。检查进行得相当迅速。
完事后,他说:
“您可以走了。”
汉斯·卡斯托普结巴起来:
“这个……怎么?我健康了,是吗?”
“是的,您健康了。左胸上边那点病灶已不值一提。您发烧与它无关。至于怎么引起的,我没法告诉您。我估计,别的也不会有什么。叫我说,您可以出院了。”
“可……顾问先生……这在目前,也许不完全是您的老实话吧?”
“不是我的老实话?为什么呢?您怎么会这样看我?我想知道,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当成一个窑子老板?”
他勃然大怒。熊熊燃烧的怒火使贝伦斯宫廷顾问的脸色由青而紫,一边往上噘的嘴唇连同着半撇小胡子噘得更加厉害,以致半拉子上牙也露了出来。他跟一头公牛似的伸着脑袋,鼓凸的双眼里充满泪水,血红血红。
“我可不准谁这么诽谤我!”他吼道,“第一,本人根本不是什么老板!我是院里的雇员!我是大夫!我仅仅是大夫,您明白吗?我不是拉皮条的!我不是美丽的那不勒斯城托勒多街的阿莫洛索先生[25],您懂不懂?我是患者的仆人!要是您对鄙人心存其他想法,我就请你们二位滚他妈的蛋,见鬼去也好,活也好死也好,悉听尊便!请吧,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