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68页)
根据约阿希姆接近于准确的推算,谈话的情况大致如此。他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断定汉斯·卡斯托普不会与他一起做出院的准备了。然而,善良的约阿希姆内心又有多么矛盾啊!他真的不能再关心自己表弟未来的命运了。他胸中很不平静,可以想象。好在也许他不用再量体温,故意让他的体温表掉到地上摔碎了。量来量去结果反使人更糊涂——他是如此激动,脸色一会儿发紫,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紧张,跟他一贯的那样。他再也躺不安稳,汉斯·卡斯托普听见他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日四次,每当“山庄”整个儿都在实行静卧的时候。一年半啦!终于可以下山去,回家去,终于真正去团里啦,尽管只获得了一半的准许!这是个小问题,没有关系——汉斯·卡斯托普体会着坐立不安的表哥的心情。十八个月,地球绕太阳转整整一圈又加半圈的时间都在山上度过了,已完全习惯了这儿的环境,已进入这儿的秩序轨道和牢不可破的生活程序,春夏秋冬全都挨过来了——现在却要回到陌生的家里去,到那些无知的人们中去!将面临何等巨大的适应气候和环境的困难啊?还有什么可奇怪呢,如果约阿希姆的激动不安不只是出于喜悦,而且也出于恐惧?如果他在与彻底习惯了的生活告别时心情沉痛,绕室狂奔?——至于玛露霞,这儿就完全不用提了。
然而,喜悦还是更多。它已从善良的约阿希姆的心中和嘴里满溢出来;他只谈他自己,他对表弟的未来听其自然。他说,一切都会焕然一新,生活、他本身以及时间——每一天,每一小时。他的时间将重新变得充实,他将慢慢度过宝贵的青春年华。他谈到他的母亲,汉斯·卡斯托普的姨妈。她跟约阿希姆一样,也有一对温柔的黑眼睛,他上山以后就再也没见着她了,因为她也像他似的,拖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半年又半年,一直下不了决心来探望自己的儿子。在谈起即将完成的入伍宣誓时,约阿希姆兴奋地笑了:宣誓将在军旗下庄严地进行;他将发誓忠于它,忠于骑兵团的旗帜。“什么?”汉斯·卡斯托普问,“真的吗?忠于那木杆?忠于那布片?”——是的,怎么不是;正如在炮兵团忠于大炮,那样象征性地——纯属虚妄的习俗,平民卡斯托普认为,也可以称作多情善感乃至狂热。约阿希姆却点点头,显得自豪而又幸福。
他着手做出院准备,到管理处结了账,提前在自己选定的动身日期之前一天就开始打点行装。他把夏季和冬季的衣物装进衣箱中,让佣人将皮睡袋和驼毛毯缝进麻布包:也许,他在某次演习中还用得上它们。他开始与人们道再见。他去向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告了别——独自去的,因为他表弟这次没有一块儿去,也没有问他塞特姆布里尼对他即将出院以及对汉斯·卡斯托普不打算出院看法如何,发表了什么高见,是不是一迭声地“嗤,嗤,嗤”或者“啧,啧,啧”,或者同时发出两种声音,或者说“可怜的”,总之,一切他想必都无所谓。
到了动身的前夜,约阿希姆最后一次参加了所有的活动,包括每一次进餐,每一次静卧,每一次散步;然后,他向医生们和护士长告了假。动身的早晨终于降临了。约阿希姆跑进餐厅时双眼血红,两手冰凉,因为他通宵没睡觉。一口面包尚未咽完,他又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急着去与同桌的病友告别,因为矮个子女服务员来报告,行李已经捆在车上了。施托尔太太说着说着就流出了惜别的眼泪,这个没教养的女人,她的泪水原本寡淡少盐;等约阿希姆刚一转过身,她就直摇脑袋,把叉开五指的手掌翻来转去,冲一旁的女教师挤眉弄眼,表示对约阿希姆出院的合法性以及健康状况大为怀疑。汉斯·卡斯托普在站着喝完咖啡准备去追赶表哥的当儿,把一切全看在眼里了。接下来还需要向佣人分发小费,对院方派到门厅里来送行的代表表示感谢。跟往常一样,不少疗养客已候在那儿观看出发的一幕。他们中有带着“环”的伊尔蒂丝太太,有肤色如同象牙的莱薇小姐,有放荡不羁的波波夫及其未婚妻。当后轮的制动闸夹紧了的马车从门前的斜坡上往下滑动的顷刻间,大伙儿都挥动起手帕来。有人给约阿希姆送去玫瑰花。他头上戴着礼帽。汉斯·卡斯托普没有戴。
他们俩身子笔挺地坐着,背撞着轻便马车坚硬的靠垫,驶过水渠,驶过窄窄的轨道,驶上与铁路平行的铺得高低不平的公路,最后停在了达沃斯“村”火车站前的石坝上。所谓车站大楼,只不过是一幢棚房而已。汉斯·卡斯托普重新认出了一切,不禁一惊。十三个月前的一个暮色初降的傍晚,他抵达这里,从此就再没看见过这火车站。“我来时也是在这儿下的车。”他无话找话;约阿希姆也只回答:“噢,你是。”说着已付钱给车夫去了。
那个好动的瘸腿张罗着一切,买票、托运行李等等。哥儿俩肩并肩站在月台上,在一列小火车前边,在那节灰色的软席车厢旁。车厢里,约阿希姆已用大衣、花格子旅行毯和玫瑰花占了一个座位。“喏,你剩下的就是去狂热地宣誓啦!”汉斯·卡斯托普说。约阿希姆回答:“我会的。”还有什么呢?最后再相互带好,问候那山下的亲友和这山上的熟人。再往后,就只剩下汉斯·卡斯托普拿手杖在沥青地上画画儿了。突然一声“上车啦”,他抬起头来望着约阿希姆,约阿希姆也望着他。他们握了握手。汉斯·卡斯托普不知所措地微笑着;约阿希姆的眼神却既严肃又忧伤。“汉斯!”他叫道。——万能的上帝啊!世界上什么时候曾有过如此令人难堪的事情吗?他竟然喊起卡斯托普的大名来啦!不像他们俩一辈子从来都是以“你”或者“喂”相称呼,而是一本正经地喊他的名字,真叫别扭尴尬极了!“汉斯!”约阿希姆紧紧握着表弟的手,对他十分放心不下的样子。卡斯托普也肯定发现,他这位处于远行前的亢奋状态而一夜未眠的表哥,心情激动得脖子都颤抖起来了,那情形就跟他自己在“执政”时一样。——“汉斯,”他像恳求似的说,“你也快回来吧!”说罢,他跑上踏板。车门关了,汽笛发出尖叫,车厢彼此碰撞着,小小的车头开始牵引,列车滑行出去。旅行者在窗口挥动帽子,留在月台上的卡斯托普挥着手。他心烦意乱,在原地站了有好一会儿,一个人。然后,他才慢慢往回走,沿着一年多以前约阿希姆领他走过的同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