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2/68页)

这种情况,外甥在收到舅舅的电报时心里不慌不忙地答以“请吧请吧!”那会儿,就已经预料到了。不过请千万别以为,汉斯·卡斯托普是有意识地利用他所处环境的强大个性,来对付他的舅舅。不,他不可能这样做,因为他早已成为环境的一部分;不是他利用环境来对付进攻者,而是相反,一切都实实在在,简简单单,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从一开始,雅默斯就从外甥身上莫名其妙地隐隐感到自己的行动会遭到失败。直到最后,汉斯·卡斯托普自然仍不免带着苦笑,陪着舅舅把戏演到收场。

上山的第一天早上,卡斯托普在早餐时把舅舅介绍给同桌的病友们。这时候,个子瘦长、穿着花哨的贝伦斯顾问在脸色黑中泛白的助手尾随下,晃晃悠悠地巡视到餐厅中来了。他匆匆地转了两圈,像顺口溜似的道着早安:“睡得挺好?——他告诉迪纳倍尔参议,我们或者讲迪纳倍尔从宫廷顾问口中听见的,不只是他上山来陪一陪自己寂寞的外甥的想法好极了,而且还有什么这样做即使从他自己的切身利益考虑也实在正确,因为他显然严重贫血。——贫血,他,迪纳倍尔?——嘿,还用问!贝伦斯说着就伸过食指去掰开他的下眼皮。高度贫血啊!他说。舅舅要是在这儿的阳台上舒舒服服躺上几个礼拜,做什么都好好拿自己的外甥当榜样,那就算他真正聪明。在他这种状况下,最明智的莫过于像个轻度肺结核患者似的生活一些时候;附带说一下,轻度的肺结核每个人随时都会有。——“肯定,当——当然!”迪纳倍尔迅速回答,并且张着嘴巴,很讲礼貌地目送着昂着脖子摇摇摆摆走去的贝伦斯,好久好久。相反,他的外甥站在一旁无动于衷,一副老经验的样子。随后舅甥二人去作规定的散步,一直走到水渠边的长凳处。再往后,雅默斯·迪纳倍尔就在外甥指导下,完成了他平生的第一次静卧。除了他带来的格子呢旅行毯之外,汉斯·卡斯托普还将自己的驼毛毯借了一床给舅舅——由于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年轻人盖一床已经足够——外甥还手把手地教他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的传统艺术,做到一丝不苟——是的,不仅如此,他在参议已被裹成个圆圆滚滚、严严实实的木乃伊之后,又将他一下子完全解放出来,为的是让舅舅自己重裹一遍,他本人只在发现错误时才插一插手。除此而外,他还教会舅舅将麻布阳伞固定在躺椅上,以防日光曝晒。

雅默斯参议说起俏皮话来。他身上的平原精神还很强烈。他现在讥讽他所学到的本领就像刚才已经拿早餐后的定量散步当笑柄一样。可是,当外甥对他这些玩笑报之以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从而表现出眼前这个世界全部坚实的自信时,他却害怕起来了:他担心自己行动的能力,急忙决定立刻找贝伦斯顾问作那次关系着汉斯·卡斯托普命运的谈话,越快越好,最好就在当天下午,也就是说趁他还有平原的精神和力量可资凭借的时候。因为他感到,它们正在消失,眼前这个世界的精神正与他自身的良好教养结成一个危险的联盟,与他为敌。

他还感到,贝伦斯顾问建议他参加山上患者们的疗养活动,治他自己的贫血,也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事情自然会是这样,看起来根本不存在其他可能。至于是凭借着汉斯·卡斯托普的泰然自若和坚定自信,情况才会在多大程度上看上去是如此,在多大程度上实际和绝对不可能想象有任何其他情况,这对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来说,一开始是无法判断的。第一次静卧之后是丰盛的第二次早餐,早餐之后又是散步去山下的达沃斯坪,这一切都使上面的问题更加清楚,更富有说服力。——散完步之后,汉斯·卡斯托普重新将舅舅裹了起来。他将他裹了起来,这个词用得准确。他让他躺在秋天的阳光中,躺在一张其舒适是毫无疑问甚至极其值得赞叹的椅子上,跟他自己一样,直至一声动人心魄的锣响在疗养院内传开,召唤病人们去进午餐。午餐是第一流的,没得说,且极为丰盛,使紧接着的主要的长时间静卧不再仅仅是外在的习惯,而成了内心的需要;人人施行它都是出于自身的信念。就这样,又到了同样丰盛的晚餐,到了晚餐后的娱乐活动,在沙龙里看那架光学玩意儿。——对于这样一个温和地、自然而然地逼着你只得遵循的生活日程,简直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反对;就算雅默斯参议的批判能力没有被他的身体状况所削弱,它也不会让他有提出异议的可能。他不愿简单地称自己身体不适,但却既感到疲劳,又因时冷时热而觉得烦躁,两者加起来真够他受的。

在等待与贝伦斯顾问会谈的不安中,时间到了星期二。汉斯·卡斯托普请浴室管理员转达舅舅的愿望,浴室管理员又转托护士长,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迪纳倍尔参议有机会认识了她本人。她来到他阳台上的时候,发现参议刚好在静卧,就将这个裹得圆滚滚的弱者的良好教养狠狠利用了一下。她对他讲:尊敬的好人儿,很对不起,得耐心地等上几天啦,顾问忙着呢,要开许多次刀,要进行全院体检;根据基督的原则,受苦受难的人该得到优先照顾,参议嘛自称是健康的,所以必须习惯在这儿不当头号人物,而是得学会谦让、等候。然而,要是他愿意申请做体检什么的,又是另一回事喽——对此,她,阿德里亚迪卡·封·米伦冬克,将不会再觉得奇怪,请他看着她好不好,像这样,眼睛对着眼睛。他的眼睛有点儿浑浊,有些不安,像他躺在她面前这个模样,总的看来十有九成都不会完全没有问题,都完全干干净净,希望他正确理解她的意思——现在该弄弄清楚,他申请的到底是检查身体,还是私人会谈呢?——是后者,当然是私人会谈!躺着的人坚决回答。——那他只好等着人家通知喽。顾问先生难得有时间作私人交谈。

简单讲,一切情形和雅默斯想象的都两样,跟护士长的谈话令他久久无法平静。他太文明了,太有礼貌了,没法直接对外甥讲,那个女人怎样傲慢无礼地吓唬他,因为从外甥不可侵犯的泰然自若中,已表现出他与山上这一切的和谐一致。雅默斯敲了敲隔墙,小心翼翼地问道,护士长大概是位挺怪僻的女士吧,对不对?——汉斯·卡斯托普沉吟地望了望空中,说差不多可以这么讲,然后反问,米伦冬克是不是卖了一支温度计给他。——“给我?不。她是干这行的?”舅舅又反问……可事情糟就糟在外甥的表情明明在说,即使他问的情况发生了,他也不会感到奇怪。在他脸上像是清清楚楚地写着:“我们不冷。”可参议却冷,却一直感到冷,同时还脑袋发烧。他想,要是护士长真的卖体温表给他,他准会拒绝买;可是这样做也未必正确,因为用别人的,例如用外甥的体温表,不能说是文明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