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4/68页)

汉斯·卡斯托普双手叉腰站在房里,口中不住地说着“这样,这样”。此时他的脸上现出苦笑。“嗨,原来如此。”他一边点脑袋,一边说。有人溜掉了,仓皇逃窜,话都来不及留一句,仿佛再过一会儿就会没了决心和毅力,千万不可放过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于是乎将东西胡乱扔进箱子里,溜之大吉。不过,就一个人,不是两个,也未能完成他那神圣的使命;但仅只一个人走掉了也谢天谢地,这位绅士,奔向平原的逃亡者。雅默斯舅舅,喏,愿你一路顺风!

汉斯·卡斯托普不让任何人察觉,他对来探望自己的亲戚的离去事先竟一无所知;他尤其想瞒住那个送参议去火车站的瘸子。他后来收到一张印着波顿湖风景的明信片,内容是:雅默斯接到电报,要他火速回家处理商务上的事情。他不愿打搅自己的外甥——明摆着的谎言——“我祝你继续好好疗养!”——莫大的讽刺!但也是一个很别扭的讽刺,汉斯·卡斯托普认为。因为舅舅在仓皇启程的时候,肯定没有心情进行讽刺和说俏皮话,相反他认识到,在内心深处惊恐地认识到,他这么在山上生活了八天之后回到平原上去,将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感觉是完全错误的、不自然的、不允许的,如果他早餐后不是照例散散步,散完步不是严肃认真地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在室外躺一躺,而是马上就去事务所的话。这样一个令人惊恐的认识,才是他仓皇出逃的直接原因。

平原企图将滞留不归的汉斯·卡斯托普抓回去的努力,就这么告终了。年轻人早料到它会彻底失败。他也不隐讳,这一结果对他与平原上那些人的关系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这意味着轻蔑的彻底决裂;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本人来说,则意味着充分完全的自由。在这自由面前,他从此再也不会怦然心悸了。

神圣的事业

列奥·纳夫塔出生在离加里西亚与佛尔西尼亚交界处[31]不远的一个小地方。他父亲是当地的一名schochet,一名犹太教屠夫。列奥在谈起他父亲时总是怀着尊敬,显然是感到自己与他出身的世界之间已经拉开了足够的距离,说一点好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何况,犹太屠夫跟作为手艺人和商贩的基督教屠夫之间,还存在着天壤之别哩。至于列奥的父亲,情况更加特殊。他是一位公职人员,而且系教会性质。是拉比[32]在考察了他信仰的坚定性之后,才赋予他全权去按照摩西的法规,遵循犹太法典的章程,杀掉那些可以宰杀的畜生。据他儿子的描述,艾利亚·纳夫塔长着一对像星星一般明亮的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本身就有某种庄重的祭师气质,使人不由得想到在远古时代,屠宰牲口这一行当事实上就是祭师们在干。列奥,小时候他叫莱布,曾得到许可看他父亲如何在院子里完成其神圣的使命:他有一个壮实的仆人,一个年轻的犹太大力士作帮手;站在此人旁边,蓄着金黄色络腮胡子的瘦削的艾利亚更显得文弱纤细;牲口被捆住脚,钳住嘴,却没有失去知觉。但见他父亲挥起长长的屠刀,一下子深深刺进牲口的颈椎部位,仆人赶紧拿盆子去接喷涌而出的血,很快就接满一盆又一盆。列奥在孩提时代目睹的这一幕,透过感性深入他的本质,化作了生着一双星眼的艾利亚的儿子的某种特有的禀赋。他知道,基督教的屠夫总是按要求用木棒或斧头先将牲口击晕,然后再杀它们。他知道,之所以作这样的规定,是为了避免牲口受罪,避免太残忍。他的父亲呢,虽然比那些蠢驴们斯文得多,还长着他们谁也没有的星星般的蓝眼睛,却坚决按教规行事,给那仍然神志清醒的畜生狠狠一刀,让它流尽鲜血,直至倒下。小莱布觉得,那些蠢笨的异教徒的方法只是出于心肠软,带有可饶恕的世俗的性质,不像他父亲习用的方法那样庄严无情,能表现出对于神的敬畏。这一来,他想象中的虔诚便总与残忍联系在一起,正像他目睹着喷涌的鲜血,鼻子嗅到血腥味儿,脑袋里却萦绕着神圣的宗教精神一般。因为他看得很清楚,他父亲之所以选择这个血腥的职业,不像那些身强力壮的基督教小伙子或者甚至他自己的犹太伙计那样,是嗜杀成癖的缘故,相反,以他文弱的体质,完全是由于精神方面的原因,并且和他那双星星般的蓝眼睛有密切关系。

艾利亚·纳夫塔确实是位思想者,喜欢沉思默想,不只研究一般学问,而且还作经典的诠释,因而常与拉比讨论其中的字句,发生争论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在当地,而且不只在他的教友中间,他算得上一位见多识广的特殊人物——在宗教问题方面是这样,在其他问题上亦如此,虽说还没有达到十分使人疑惧的程度,却已经超乎寻常。他身上带着某个特异的教派的味道,像获得了神的信赖,跟巴尔—谢姆或查迪克一样,是位异人,事实上他也真的治好了一个满身脓疮的妇女和一个疯癫少年,仅用血和咒语。然而,正是他身上这一与他职业的血腥味不无关系的神秘色彩,使艾利亚·纳夫塔遭了殃。在一次民众暴动的狂潮中——起因是两个基督教儿童不明不白地被杀害——他让人残酷地处死了:他被钉上十字架,然后吊在自家被纵火焚烧的房子的大门上。他的妻子尽管害肺痨病卧床不起,还是带着孩子,莱布和四个弟妹,哭天喊地地远走他乡,逃命去了。

多亏艾利亚未雨绸缪,早有打算,遭到不幸的一家人还不是一贫如洗,得以到福拉尔贝格[33]的一个小镇上落脚安身。在那儿的一家毛纺厂中,纳夫塔太太找到了工作,直干到筋疲力尽,而大一点的孩子们则上了国民学校。可是,这样的学校提供的精神食粮,只满足得了列奥的弟妹们的水平和需要,而对于他这个老大却远远不够。从自己母亲身上,他得到了肺痨病的胚芽;从父亲身上,除去纤弱的体态,他却承继了超乎寻常的聪颖和其他一些精神品质,使他心中早早地滋生出自命不凡的抱负,执著地追求着更高贵的生活方式,热烈地渴望着摆脱贫贱的出身环境,渴望着出人头地。放学以后,十四五岁的列奥自己找来许多书读,无定规地、急不可耐地增长学识,提高领悟力。他所想所说的事情,常常令他病弱的母亲惊吓得仰起脑袋,把两只瘦骨嶙嶙的手向老天伸去。在上宗教课时,他的气质和他的答问引起了县里拉比的注意,这位虔诚而博学的人收他做了私塾弟子,教他希伯莱语和古典语言,教他逻辑学,领他入数学之门,以满足其求知欲。然而,这位好心人却没得到好报;时间越往后事情就越清楚,他在自己怀中养着一条毒蛇。就跟当年老子艾利亚·纳夫塔一样,列奥和他的拉比也合不来了:师生之间常常发生神学或哲学争论,而且越来越尖锐。年轻的列奥是如此的固执倔犟,吹毛求疵,动辄抬杠,而且诡辩起来咄咄逼人,诚实忠厚的老学究真是苦不堪言。更有甚者,最近,列奥好钻牛角尖和抬杠的德性又带上了一点革命的色彩:他结识了一位社会民主党国会议员的儿子以及这位群众领袖本人,使他对政治热衷起来,在他的逻辑学爱好中增添了一种社会批判倾向。他最近发表的一些言论,足以令珍视自己保皇立场的好拉比毛发倒竖,使得师生二人的关系彻底破裂。简单讲,事情发展到列奥·纳夫塔被他师傅赶了出来,从此不准再跨进他书房的门槛。这个时候,他的母亲拉赫尔·纳夫塔正好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