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4/68页)

“我的上帝啊!”薛菲尔德太太,一位从柏林来的红头发、红眼睛的女病人,傍晚在游艺厅中对一位长腿、凹胸的男伴叹道。这位殷勤“骑士”的名片上自称为“获有文凭的飞行员和德军少尉”,带着气胸,午餐时总穿常礼服,到晚上反而脱了,说什么海军里有这条规定。“我的上帝啊,”她两眼贪婪地盯住那位少尉叹道,“瞧,他让高山的阳光晒得多黑,多漂亮!样子像个猎鹰者,这鬼!”——“等着瞧!妖精!”在电梯里,他凑着她耳朵嘀咕了一句,叫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您对我挤眉弄眼,我一定叫您赔偿损失!”可不,绕过阳台上的玻璃隔墙,那鬼和猎鹰者摸到了去妖精房间的路……

然而,人造太阳毕竟还是远远补偿不了今年损失的真正日光。一个月里头,纯粹出太阳的日子只有两三天——在这样的日子里,白皑皑的山峰背后,天鹅绒一般的天幕湛蓝湛蓝,日光金刚石一般地熠熠闪烁,从厚厚的游动的灰色云雾中投射下来,热辣辣地直射在人们的脖子上和脸上,真叫舒服极啦。可好几个礼拜才有两三天这样的日子,这对于命运坎坷、特别需要抚慰的心灵来说真是太少太少;加之他们离开了平原,放弃了那儿的人们的乐和苦,就是指望着能过上契约上许诺给他们的虽然缺少生气、但却是轻松愉快的生活:无忧无虑,连时间也被取消了,绝对的舒适安逸。因此,尽管贝伦斯顾问提醒大家,就算天气不行,住在“山庄”毕竟还不等于蹲西伯利亚矿坑或者别的某座监狱,山上的空气稀薄、质轻,差不多跟太空里的以太一般纯净,极少地球上的杂质,不管是好是坏,就算没太阳,仍可免遭平原的烟尘、蒸气的侵害,优点真是太多,却仍然没有用。恶劣的情绪和抱怨迅速蔓延,每天都有人威胁说要提前出院,而且有的真的付诸实施,对萨洛蒙太太的教训在所不顾。萨洛蒙太太新近很凄惨地回来了;她原本病得不重,只是因为耐不住寂寞,硬犟着回到潮湿而多风的阿姆斯特丹去住了一阵子,结果弄出了生命危险……

没有太阳却有的是雪,成堆成片的雪,无边无涯的雪。这么多的雪,汉斯·卡斯托普一辈子还未曾见过。去年冬天确实也下过大雪,但与今年相比,又有些差劲儿了。今年,它们是那样的无穷无尽,铺天盖地,让人心里一下子充满此地原来就这么古怪反常的意识。雪一天一天地下着,整夜整夜地下着,时而稀稀疏疏,时而风雪交加,但总是在下着、下着。少数仍保持可以行走的道路坑坑洼洼,路两边立着比人还高的雪墙,一些被抹平压实了的小方块闪着水晶般的悦目光泽,供游山的客人写写画画,或传递这样那样的信息,或开几句玩笑,或说说讽刺话。在两面雪墙之间,也可碰见高高凸起的地方,那底下刚好挖空了,这可以从一些疏松处和空洞看出来,不小心一踩脚就会陷下去,一直陷到膝盖,可得好好留神,不然很容易折断腿。路旁休息用的长凳消失了,沉没了;偶尔还有一截靠背从白色的墓穴中突露出来。山下“村”里,街面也有奇异的变动,底楼的一家家商店全变成了“地下室”,顾客只能从人行道走下雪踩成的台阶,才能进得去。

雪继续没日没夜地下个不停,在无垠的雪原上再添加新雪,悄没声儿地,在天气并不太冷,也就是零下十至十五度,人还不感到寒彻骨髓的时候——人们甚至可能感觉才零下五度乃至两度,因为没有一丝风,空气又干燥,寒冷失去了锋芒。早上很黑,只好打开从嵌线呆板可笑的穹顶上垂下来的枝形吊灯,让客人们在非自然光线下进餐,厅外一片混沌迷茫,世界一直到窗前全裹在灰白色的棉絮里,裹在纷飞的大雪和厚重的雾霭中。群山隐去了,近旁的针叶林也只偶尔微露端倪:负荷是那么多,它们很快就失去了本来面目,不时地有一棵松树实在受不了了,才抖落身上的白沫,使其掉进灰色的空漠中。上午十点,太阳终于爬上山顶,但不过是一团惨白的光晕,一个缺少生气的幽灵,能带给苍茫大地的只是虚幻的感觉。万物仍融在幽冥柔曼的苍白中,没有任何可以让眼睛大胆地追寻的线条。山峰的轮廓模糊了,雾化了,消失了。白皑皑的雪野层层叠叠,将人的目光引向空蒙。最后,也许才飘来一片亮云,炊烟似的,久久地挂在岩壁前,不改原来的形态。

正午,太阳勉强冲破云层,努力将雾障消解到蓝空中。然而它的企图远远未能实现;只不过在很短的时间里,蓝色的天光毕竟闪现出来,足以使雪盖冰封下变了形的大地又像金刚石一般熠熠生辉。这时候,通常雪也停了,仿佛是要对已取得的成绩作个总结;是的,那穿插着的少数几个出太阳的日子好像也有同样的作用。风雪停了,直射下来的日光则努力将新铺上的积雪洁白无瑕的表面融化掉。世界的模样像在童话里一般,天真纯朴而又滑稽可笑。树枝上叠着厚厚的、松松的垫子,地面长出驼背,驼背下匍伏着灌木和岩石,蹲着的、蜷伏着的、像小丑一般打扮起来的,周遭全是奇形怪状,恰如童话中的精灵世界,看着令人忍俊不禁。可是,如果说人们艰难地活动于其中的近景令您觉得奇幻怪诞的话,那么,它那远远地逼视着您的背景,那高耸入云的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却将唤起您庄严和神圣的感情。

午后两点至四点之间,汉斯·卡斯托普躺在阳台上,头枕着他那呱呱叫的躺椅上调得既不过陡也不过平的靠板,目光越过装上了软垫的栏杆,眺望丛林和远山。托负着沉甸甸雪被的墨绿色枞林一直逶迤到山梁上,树与树之间的空地全铺上了松软的雪枕。枞林之上,群峰直插灰白色的天空,无边的雪被之间或被这个那个突兀的峭岩刺破,锯齿状的峰脊则化作一条柔曼的迷蒙曲线。雪无声地下着。万物的轮廓渐趋模糊。目光进入空茫一片,很容易打起盹儿来的。伴随着似醒非睡的一刹那会产生寒冷之感,但接下来,在这儿的严寒中,睡眠却清纯得再清纯不过,没有梦,也不受有机生命的任何潜意识的干扰;因为呼吸着眼前这没有任何杂质的明净的空气,肌体的感觉轻松得就跟死者不呼吸差不多。汉斯·卡斯托普醒来时,群山已完全消失在雪雾里,只有一些局部,时而一个山头,时而一道凸岩,转换着呈现出来几分钟,随后又被遮裹住。这神出鬼没的静静的变化很有意思,可必须全神贯注,方可窥探出那变幻莫测的雪雾纱幕的启闭规律。一群山峰,在雪雾开处,既无峰尖也无山脚,突兀地横亘在前方,但等他一分钟后转过眼来一看,却已踪影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