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68页)

汉斯·卡斯托普听说,一个人内心渴望的技巧要学会是很快的。他并不要求自己成为能手。他所需要的那点本领,果然几天之内就不慌不忙地没费太大力气就学会了。他坚持将双脚摆正,使留在雪地里的是两道整齐平行的辙印;他尝试着在下滑时用滑雪杆控制方向,学着张开双臂飞越障碍,飞越小土包,那么一起一落地就像一只波涛汹涌的海上的船儿。经过二十次尝试,他在作变向或急停旋转时一条腿伸出去,一条腿跪下,已经稳当得不再倾倒了。他逐步扩大着练习范围。一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眼看着他消失在白色的雾障中,用手做成话筒在背后大声告诫了他一下,然后就怀着对自己的教育成果的满意心情回家去了。

冬天在山里很美——但不是文静温柔的美,而是像刮强劲的西风时北海海面上那种粗犷、野性的美——尽管没有海涛的轰鸣,而是死一般沉寂,却引起完全一样的敬畏之情。汉斯·卡斯托普长而富有弹性的“大脚”托着他时东时西,或沿着左边的山梁去克拉瓦德尔峰,或向右经圣母教堂和格拉利斯村往前滑,在那儿看得见乌鸦崖在雾中若隐若现,影影绰绰;他还去过迪施马谷,或者在“山庄”疗养院背后一直往上走,登上密林覆盖的海角峰,它只有一点点披着白雪的峰顶突出在林梢之上;他还去过德鲁萨查密林,在林后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勒蒂孔山脉淡淡的剪影。他还跟着伐木人乘索道车登上阿尔卑斯宝藏峰,在海拔两千米的高山雪原闪闪发亮的斜坡上徐徐滑行,赶上天气晴朗的日子,还可从上边远眺瑰奇壮丽的山区风景。

他满意自己的学习成绩;现在,条条道路对他都已敞开,重重障碍也几乎化为乌有。他经常处于所渴望的岑寂包围中,而且是一种可以想象出来最深沉的岑寂,足以令人感到陌生和疑惧的岑寂。在他的一边,可能是一片倾斜向下直至化作一团团雪雾的枞林;在另一边,可能是一道拔地而起的陡壁,壁上积雪多、厚而又形状怪异,有穹庐般的窟窿,有驼峰般的凸包。如果他自己站住不动,自己不出一点声音,那就绝对、完全的安静,好像什么都裹上了棉胎似的声息全无。这样的寂静真是闻所未闻,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有。听不见哪怕一丝丝风拂过林梢的沙沙响声,听不见溪水潺潺,也不闻一声鸟语。当汉斯·卡斯托普停止滑行,身子倚靠着滑雪杆,仰起脑袋,张着嘴巴在那儿倾听时,他所听到的乃是原初那纯而又纯的寂静。在这寂静之中,雪仍不停地下着,悄悄地下着,不出一点儿声息。

不,这个以它无底深渊般的沉寂对着年轻人的世界一点也不殷勤好客,它接待他的条件是他自己对自己负责,自己承担风险。它根本谈不上接纳他、招待他,只是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没来由的恶劣方式,容忍他的侵入和存在而已。它让人感到的只是一种静得可怕的原初情绪,连敌意都说不上,而仅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冷漠。然而,汉斯·卡斯托普,这个从小就对大自然感到疏远、陌生的文明之子,却比自幼便不得不在山野里与这个世界亲密相处的自然之子更能发现它的伟大。后者几乎不感到前者在扬起眉毛走近它时怀有的那种敬畏;就是这种敬畏,决定着汉斯·卡斯托普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的感情基调,使他灵魂中经常保持某种虔诚的震慑,某种畏葸的激动。汉斯·卡斯托普身穿驼毛长袖短外套,缠着绑腿,脚踏着豪华的滑雪板。他在倾听这冬天荒野里死一般的沉寂的时候,骨子里感觉到自己是够勇敢的了。而随后,在往回走的路上,当第一批住房重新在雾障中显现出来,一种油然产生的轻松释然之感更增强了他对自己刚才的境况的意识,提醒他,有好几个钟头之久,他的心灵曾被一种既神秘又神圣的恐惧所控制。在西尔特岛,自然是穿着白色的裤子,他曾漂亮而又威严地站在海潮汹涌的海岸边,像面对着一个狮子笼;在笼子的铁栏后面,就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可怕的獠牙的巨兽。随后他跳下海去游泳,海滩看守人却吹起自己的小号角,警告这放肆地企图冲击第一个潮头的人别与大海过于亲近,谨防海潮的下一次冲击就像折断粗大的防浪木似的扭断他的脖子。从那以后,年轻人体会到了与狂暴的自然力亲近带来的振奋和欣喜,但是完全与它拥抱在一起却会要人的命。不过他并不了解,人身上有一种总想不断增强与致人死命的自然力亲近程度的倾向,致使完全的拥抱变成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一个尽管由文明差强人意地装备和武装起来但却仍然孱弱的人,就这么冒冒失失往前闯,久久不知道逃遁,一直到擦着危险的衣裤,再也划不清彼此的界线,一直到再不是玩玩潮头的泡沫,让潮水轻轻拍打拍打身体,而是已面对着巨浪、血盆大口和大海。

一句话,在这山上,汉斯·卡斯托普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如果在自然力面前表现的勇气不意味着对它们冷漠,而意味着有意识的倾心,意味着由于同情而克制住了对死亡的恐惧的话。——同情?——不错,汉斯·卡斯托普在他细瘦文明的胸中,是怀着对自然力的同情。而且,这种同情与他在滑雪场上看见那一群摔摔跌跌的人时所意识到的尊严感,也是联系在一起的。这种尊严感,使他渴望享受比他在阳台上所能得到的更深、更大、更少市俗气的孤寂。从阳台上他能眺望云雾缭绕的群山,观察暴风雪的舞蹈,但却为自己只能在安全舒适的防御工事内看着外面发呆而内心感觉羞耻。正因为如此,他既不着迷于体育,也不生来好动,却学会了滑雪。如果说,在山顶的大自然中,在大雪纷飞的死一般的沉寂里,他曾觉得阴森可怖的话——实际上我们的文明之子完全不是这样——那么他在这儿的疗养院中,早已用精神和感官尝够了阴森可怖的滋味。就说与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的讨论吧,它离阴森可怕也并非很遥远;它同样引人进入无路可通的极其危险的绝境。就汉斯·卡斯托普方面而言,他之所以对冬天的高山雪野产生好感,是因为他尽管心怀敬畏,却仍觉得那儿是个适合他沉思默想的所在,是个很好的避难所,可以让他这个自己也不知怎么一来就担负了“执政”的重担、这个必须想清楚主的人的地位和尊严的人去静静呆一呆。

这儿没谁来对冒险者吹小号角发出警告,除非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当成这个人。在汉斯·卡斯托普滑出他视野时,他不是把手握成话筒冲着年轻人喊叫过吗?可卡斯托普有的是勇气和同情,不再在乎背后的喊叫声,虽然当这同样的声音在狂欢节之夜从他身后传来时,他曾经是注意过的。“喂,工程师,请理智一点!”嗨,你张口闭口理智和反叛,你这热衷于教育的撒旦,年轻人想。除此而外,我是喜欢你的。你尽管是个吹牛大王,是个街头摇风琴的艺人似的穷酸相,但你心眼儿不坏,心眼儿好得很,因此我也更喜欢你;而不喜欢那个尖刻而矮小的耶稣会修士和恐怖主义者、那个眼镜闪闪发光的西班牙酷吏和施刑人,虽然你们俩每次争论他几乎总是在理……就像中世纪上帝与魔鬼争夺人一样,你们俩争着教育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