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7/68页)

他腿上扑打着雪粉,拄着滑雪杆一步步登上像梯田似的一级级升上去的雪坡,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却不知最终去向何处。看来,这雪坡不通向任何地方,它上端与同样是乳白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已看不清天边在何处,也看不见峰巅,看不见山脊,突兀在汉斯·卡斯托普眼前的是雾蒙蒙的一片虚无;还有他背后的那个世界,那居住着人的山谷,很快也关闭了,从他视野里消失了,连一点儿声音也不再从那儿传到他耳畔。于是,不等他意识到,已经出现了他的岑寂,是的,一无所有的空虚,那么深沉,正合他的心意,深沉得令人感到恐怖,而恐怖是勇敢的前提。“Praeterit figura hujus mundi.”[38]他自顾自地念叨着,可这不是一句富于人文主义精神的拉丁文成语——他是从纳夫塔口中听来的。他停下来,环顾四周。哪儿都看不见任何东西,都一无所见;只有零零落落的小小的雪花从白茫茫的空中降下来,落在同样是白茫茫的大地上。四周的寂静不发出任何一点儿声音,却包孕着巨大的力量。白茫茫的雪地迷了他的眼,他暂时收回目光,只觉得心由于爬坡而跳得很厉害——整个心肌器官的动物构造和跳动情况,他曾在透视室里咔嗒咔嗒的闪光下,也许是罪恶地偷看过。他不禁动了感情,对他自己的心脏,对人的跳动着的心脏,油然生出一种单纯而又虔诚的同情来,而且偏偏是在这山顶上,在这似谜一般令人疑惑不解的冷冰冰的虚无境界。

他用滑雪杆推着自己继续向上走,向着天空逼近。有时候,他几乎将滑雪杆整个儿戳进了雪中,并发现在抽出来时有一道蓝光从洞底随着滑雪杆往外冒。他觉得很有意思,常常停下来观察这小小的光学现象,久久地,反复地。这是一种特殊的高山和深谷之光,绿中泛蓝,冰一般莹洁,却又影影绰绰,那么柔和,那么富于神秘的吸引力。它使汉斯·卡斯托普想起某些眼睛的目光和颜色,一些与他命运紧密相关的斜斜的眼睛,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从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轻蔑地称之为“鞑靼人的眯眯眼”和“荒原狼之光”——使他想起早年见过,后来又未能避免再见的眼睛,希培的眼睛和舒舍夫人的眼睛。“很高兴,”他无声地自言自语,“可是别把它弄折了,得把它拧好了,你知道。”同时,他的心灵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理性的告诫之声。

在右边不远处隐隐约约看得见一片森林。他转向那儿,以便眼前有一个尘世的目标,而不是一片超验的白色。他突然开始下行,虽然一点也没看出地势在降低。雪光耀眼,使他完全辨不清地形。他什么都看不清;眼前模糊一片。脚下的障碍一次又一次完全出乎意料地使他腾起来。他任凭自己顺势而下,连用眼睛估量一下坡度都来不及。

他不经意地朝深涧中滑去,而适才见到的森林则在深涧的另一边。他在滑了一段之后才发现,脚下由疏松的雪铺盖着的地面向着群山的一侧斜了下去。他继续下滑,两侧的坡度越来越大。他像是顺着一条狭路,向山腹中滑去。终于,他滑雪板的尖头又朝上了;地势在慢慢升高,很快旁边就没有了可以攀登的陡壁。汉斯·卡斯托普又滑到了无路可循的开阔的坡顶上,头顶着蓝天。

他看见旁边和脚下全是针叶林,便向下滑去,很快就到了一些披着雪的枞树跟前。这些树排列得像一个个尖尖的楔子,从森林里凸出来,插进空旷的雪地中。他在树下边休息边抽雪茄,心上老觉得有点紧张、压抑、憋闷:真是太静了,太孤单了,简直叫人害怕。然而,他又为征服了它们而感到骄傲,并且因为觉得自己配享受这个环境而充满勇气。

时间是下午三点。午饭后他立刻上了路,以便在外边消磨下午静卧的一部分以及喝下午茶的全部时间,然后赶在天黑之前返回“山庄”。当时一想到马上可以到野外,可以到大自然中去自由自在游游荡荡几个小时,心中就充满了快意。他在马裤口袋里装了一点巧克力,在马甲口袋里装了一小瓶波尔多葡萄酒。

看不出太阳现在何处,周围的雾太重了。在背后的山谷出口处,在山坳里,云变得越来越黑,雾气变得越来越重,像是要压过来似的。看样子要下雪了,要下更多的雪,要来一场真正的雪暴。果然,山坡上纷纷扬扬的小雪花已经下得密了。

汉斯·卡斯托普伸出手臂,用衣袖接住雪花,以便拿一个业余科学家的内行眼光对它们进行观察。雪花像是些无定型的小碎片,不过,他曾不止一次地把它们放在自己挺不错的放大镜下观察过,清楚地知道它们是由一些多么小巧、精致、规则的图形所组成,像宝石,像星星一样的勋章,像金刚钻,哪怕就连最忠心耿耿的首饰匠也休想制造得更多姿多彩,更精确细致。——是的,这些积压着森林、铺盖着原野、托负着他在上面滑行的又轻又松软的白色粉末,它们同汉斯·卡斯托普家乡海滩上的沙相比,却有着一种不同的品质:众所周知,构成它们的不是石头的小颗粒,而是无数的、同时形态也千变万化的小小水滴的结晶——也正是这种无机体的微粒,使得生命的原浆,使得植物的以及人的躯体得以膨胀成形。——这无数的神奇结晶星星般美妙极了,小得肉眼分辨不出它们之间的差距,可事实上它们没有一粒雷同于另一粒。它们以相同数量的面、相同数量的六角形为基本模式,显示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乐趣和创造才能,但每一粒本身又绝对规则和严整。是的,这正是它们的非有机性,它们与生命格格不入的可怕表现。它们太规则了,规则到了任何有生命之物怎么也达不到的程度。在它们的一丝不苟面前,生命不寒而栗,因为感到它们就是死亡本身的秘密,也会致人死命。现在,汉斯·卡斯托普相信自己终于懂了,为什么古代神庙的建筑师们在对称地排列庙中的圆柱时,总要有意识地暗中留下一些小小的偏差。

他撑着滑雪杆继续向前滑行,顺着林边雪积得厚厚的斜坡向雾蒙蒙的低处滑去。他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滑,无目的地、悠闲地继续游荡在死寂无声的原野上,周围是空空的、像波浪一般起伏的雪坡,只是间或有一丛丛干枯的矮松。极目望去,平缓起伏的地貌与沙丘连绵的大漠异常相像。汉斯·卡斯托普站在那儿欣赏着自己的这个发现,满意地点了点头。就连他面部的燥热,他动不动就手脚颤抖,他那混合着激动与紧张的特殊的陶醉感觉,他也好意地容忍了。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使他亲切地回忆起既振奋人又饱含着某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物质的海风,回忆起它极其相似的影响。现在他感到自己独立不倚,自由自在,心里非常满足。他面前没有必须走的路,背后也没有路让他严格地循着返回原处。一开始,他还插了些棍子,在雪地上画了些记号,作为路标。但很快他便故意不理睬它们的管束,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吹小号角的海滩管理员。他觉得它们都跟他的内心,跟他与这冬天的茫茫原野的亲密关系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