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9/68页)
尽管如此,汉斯·卡斯托普仍然前进了。这就是说,他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至于这是不是有意义的前进,是不是在正确方向上的前进,或者干脆站在原地不动还正确一点儿——当然这也是不行的——只有鬼知道。甚至从理论上推断,汉斯·卡斯托普看来多半是走错路了,而事实是他马上便发觉,他站的地方不完全对劲儿,不是他打算找的那座平缓的山坡;他适才费老大的劲儿从涧中爬了上来,现在看来最好再走下去。平地太少,他又得往上爬。从山谷出口处的东南方刮来的暴风,显然以其强劲的顶推力迫使他偏离了方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是在错误的方向上前进,而且为此弄得精疲力竭。在翻卷回旋着的白夜的包围中,他只是盲目地使自己陷进冷漠可怖的自然力手里,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嗨,什么呀!”他从牙齿缝中挤出这么一句,停住了脚。他没有表现得更加激昂慷慨,虽然有一刹那,他觉得仿佛有只冷冰冰的手攫住了他的心,令它猛地悸动一下,接着就更快地跳起来,撞在肋骨上怦怦直响。整个情形与当初贝伦斯顾问刚宣布他有一个浸润点时一样,他心情真是够激动的。因为他看出,他没权力再说大话、装样子。是他自己提出的挑战,情况再可虑、再危险都得他自己承担。“也不坏嘛,”他说,同时却感到他脸上的表情,感到他负责表情的脸部肌肉已不听心灵的使唤,不能再反映任何情绪,害怕也好,愤怒也好,轻蔑也好,因为它们完全僵住了。“怎么办?从这儿斜插下去,然后照直向前,对准那片林子一个劲儿地走。虽然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可总还得做点什么。”他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但确实是声音不大地往下说,同时脚下又开始移动。“我不能坐下来等,除非我愿意让那些规整的六角形将自己埋起来,当塞特姆布里尼带着他的小号角来寻找我的时候,发现我的眼珠子已成了玻璃球,脑袋上歪戴着一顶雪便帽……”他发现他在自言自语,而且声调怪异。他强使自己不要这样,但一会儿又小声而富于表情地嘀咕开了,尽管嘴唇已冻麻木,已不听使唤,他只好不用唇辅音;这样勉强地说着,使他忆起了早年情况类似的一段生活。“闭上嘴,瞧你又前进了。”他说,接着又补充道,“看起来你是在胡言乱语,脑袋瓜儿已有些不清醒。从一定的意义上讲,这挺糟糕。”
然而,“这挺糟糕”,从他想脱离困境的角度看,却纯粹是那有控制力的理性的判断,在一定意义上讲可以说是一个陌生的、置身事外的、虽然也并非漠不关心的人的判断。就其本性而言,他倒宁肯让自己不清醒,要知道随着身体越来越疲倦,他的脑子也慢慢糊涂了。不过,他仍注意到了自己的偏颇,对它进行了思考。“对于一个在深山里的暴风雪中迷失归途的人来讲,这是一种有意识的体验方式。”他边走边想,嘴里喘息着,说出只言片语,但避免使用那种慎重而更准确的词汇。“谁事后听见了,定然想象得很可怕,却忘了疾病——要说嘛,我现在的处境也是一种疾病——已经造就了生病的人,使他与它相安无事。自然也有减轻患者痛苦的措施,也有削弱感应神经的办法,也有麻醉术,不错……但是,人必须反抗它们,因为它们有两面性,好坏难分。如何评价它们,全看人的出发点。可以说它们心怀好意,是所谓善举,倘若人自己不打算回去的话;也可以讲它们居心险恶,必须坚决加以反对,要是人还考虑回去,比如像我这样的话。我可不想,我这颗怦然狂跳着的心可不想让这些规则得近乎愚蠢的小晶体给埋在深山老林里……”
事实上他已经很累了,在与自己的感应神经开始出现的麻痹状态作斗争时也糊里糊涂,心急火燎。当他发现自己又从山坡上下来时,已经不像在正常状态本该感到的那样惊恐:这次他显然是从另一个方向,从山坡更陡的一侧,下到了坡底。因为他现在是迎着侧面刮来的风在滑,虽然这样做暂时再舒服不过,在眼下却并非良策。“没问题,”他想,“再下去一点就可以转到原来的方向。”他于是这么做或者相信在这么做,或者自己也不完全相信,或者更糟糕,他已经开始无所谓:能转回原来的方向或是不能,都一个样。他有气无力地反抗着的好坏难分的镇痛措施已产生明显效果。那种疲乏加激动的混合状态像个已长住下来的客人,他的问题仅在习惯与不习惯。渐渐地,疲乏和激动已增强到再也谈不上以理智去对付那些镇痛措施的程度。汉斯·卡斯托普恍恍惚惚,踉踉跄跄,浑身哆嗦,跟喝醉了似的,情形和那次听完纳夫塔与塞特姆布里尼的大辩论后相似,只是严重得没法比。这样,就提供了可能,让他以对那些辩论的缅怀回顾来为自己懒于反抗麻醉措施作解释,使他尽管讨厌被规则的六角形晶体埋住却自言自语,说出些理智的或非理智的话来。要求他抗拒麻痹的责任感纯粹是一种道德观,一种资产者贪恋生存的庸碌习气和非宗教的庸人哲学。就以这样的形态,他的意识中潜入了想躺下去永远安息的愿望和诱惑,以致他告诉自己,这就好像沙漠中的风暴,一遇上它阿拉伯人不是都匍匐在地并将斗篷扯起来盖住脑袋吗?只是因为他没披斗篷,羊毛短袄的领子又扯不起来,没法盖住头,才给了他一个借口不那样做,虽然他不是小孩,从一些传说中也清楚知道,人会怎样冻死。
在较快地下滑一段和滑完一片平地之后,现在又开始向上爬,而且坡度很陡。这未必不对,因为在返回“山庄”那道峡谷的路上,也必须再上一座山不是吗?至于风,那大概也是一时兴起变了方向,现在吹在汉斯·卡斯托普背上,在他真叫求之不得。不过,他的身子之所以往前倾,是狂风刮得他直不起腰,还是面前那罩在昏暗的雪帘中的斜坡又软又白,对他的身体有吸引力呢?只要将身子往上靠一靠就一切都结束啦,让他这样做的诱惑力很大——大得就跟书上写着并称之为典型的危险状态一个样。但这么写这么称,却也一点不能减弱它活生生的现实的威力。它坚持自己的特权,不愿被归之于众所周知的范畴,让人一下子认出来,而要在急迫强劲方面表现得独一无二和无与伦比——自然不必否认,这种诱惑也来自某一个方面的窃窃私语,也是某一位穿着西班牙黑礼服、戴雪白打皱的大领圈的人物的灵感表现。与这个人物的观念和原则联系在一起的,是形形色色的阴暗思想,诸如耶稣会尖刻的和反人类的思想,是形形色色的刑讯、体罚、奴役,所有这一切令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恐怖、厌恶,却只能以他的手摇风琴和理性与之对抗,白白成为人家的笑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