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8/68页)
他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迂回着,从一些雪蒙住的山丘之间穿过。山丘背后是一面斜坡,然后是一片平野,再往后是一群大山;大山之间铺着厚厚雪垫的峡谷和隘口似乎在引诱他,让他去走。是的,那远方和高处,那不断展开在面前的新的岑寂,对汉斯·卡斯托普的心灵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甘冒回去可能太晚的危险,仍奋力深入那旷野的沉默,深入那阴郁可怖、岌岌可危的境界。——他也不顾内心的紧张和压抑由于灰色的雾幕降临使天空提前暗下来,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恐怖。这恐怖使他意识到,他在此之前恰好是在努力使自己不辨方向,使自己忘记疗养院所在山谷的位置,眼下他完全如愿以偿,完全做到了。他还可以告诉自己,只要马上转过身一个劲儿往下滑,他很快就可以回到那道山谷,尽管现在可能离得已经很远——岂止很快,也许太快了;他会回去得太早,不能充分利用他的时间。当然了,要是暴风雪突然袭来,他也可能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归途。可是因此就提前逃跑,不,他不愿这样做。——恐惧,他对大自然的真挚的恐惧,尽可以来压抑他的心。这差不多完全不是运动员的作为;因为运动员与自然力打交道的前提是他有把握成为它们的主宰,同时又细心和更加明智,知道迁就与让步。汉斯·卡斯托普的心理却只须用一个词说明:挑衅。尽管这个词包含着责难的意思,尽管——要说特别是尽管——他心中由此而生的内疚还混含着那么多真挚的恐惧,但只要我们稍稍考虑一下便大致可以理解,在他这么一个长年过惯了优裕生活的年轻人和男子汉的内心深处,是会有某些积郁的,或者拿作为工程师的汉斯·卡斯托普本人的话来说,是“蓄满了能量”,有朝一日便不得不施放出来,化作一句极不耐烦的“嗨,什么!”或者“爱怎么着怎么着吧!”简言之,化作挑衅和对谨慎明智的厌弃。正因为如此,汉斯·卡斯托普仍踩着长长的雪板一个劲儿往前滑,滑下斜坡,滑过新的山丘。在丘顶上,他看见不远处立着一所木头房子和一个草垛,或者只是一间顶上压着石板的供牧人在高山上歇息的小草屋。房子面向着另一座山,山梁上长着猪鬃毛一般的枞树,山背后耸峙着座座高峰,在云雾缭绕之中时隐时现。他面前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树木的雪坡太陡峻,往右斜插过去却有一道缓坡可以绕到它的后面,看清那儿的究竟。汉斯·卡斯托普先在那小屋的平地前再下了一道相当深的从右向左倾斜的山涧,然后便着手去完成那个考察。
当他正要重新开始往上爬时,一场早已预料到的暴风雪就袭来了,而且是——一场真正的雪暴。它早就威胁着要来,如果对盲目无知觉的自然力也可以说“威胁”这个词的话。虽然它像是那个样子,却无意毁灭我们;它对随带着会发生什么事倒是漠不关心到了阴森可怖的程度。当第一股劲风蹿进雪中,径直向汉斯·卡斯托普扑来时,他不禁停住脚,暗自叫了一声:“嘿!”真叫不赖,直刮进骨髓里去啦,他想。这样的风的确够凶险的:事实上山顶经常都保持着近乎零下二十度的严寒,只是通常空气干燥而凝定,才未让人感到可怕,才显得温和。可每当起了风,它就叫你冷得像刀子割一样,尤其是现在这个样子——须知刚才那第一股劲风还只是个预告——你即使穿上七件皮袄,也难保不寒气彻骨,冻个半死。汉斯·卡斯托普没穿七件皮袄,只穿着一件羊毛短袄,这在平时倒也完全够了,而且一出太阳反成累赘。现在,风差不多是从后侧吹来,要转过脸去直接顶着风,看来不合适。这个考虑与它的执拗以及发自内心的那一声“嗨,什么!”掺和在一起,使得狂暴的年轻人仍一个劲儿奋力前行,穿过一株株立着的枞树,要到他已打算去的山背后去。
然而,这完全不是件开心的事儿;眼前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好像在那儿飘卷回旋,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所有空间,压根儿不落下地似的。照直吹来的寒风刮得他耳朵火辣辣的生痛,冻僵了他的胳臂和腿,冻木了他的双手,使他不再知道滑雪杆是否还握着。雪花从背后灌进他的衣领,融化后流进他的背心,厚厚地积压在他肩上,盖满他右侧身子。他仿佛要在这儿被冻成雪人,手中僵直地握着根棍子。而这一切一切的讨厌难受,还是在相对有利的情况下才有的;他要是转过身,情况更糟糕。但是,往回走是非做不可的工作,他该毫不犹豫地踏上归途才是。
想到此,他停住脚,耸耸肩,掉转了滑雪板。迎面吹刮的劲风立刻叫他喘不过气来,他只好再做一次讨厌的转身动作,以便吸足气,用更大的决心去面对面接受那冷漠的敌人的挑战。他低着头,小心地屏住气,到底还是成功地开始了向反方向运动。——尽管作了极坏的估计,他仍然对前进的困难,特别是由视线模糊和呼吸急促引起的困难,大感惊异。他每时每刻都可能被迫停下来,首先为了在阵风之后吸吸气,其次由于他低着头向上睨视,在那白色的昏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必须时时留神别撞在树干上或者让脚下的障碍绊翻。雪片大量飞到他脸上,在那儿融化后结成冰。它们还飞进他嘴里,化作一点淡淡的水味儿,又扑打着他的眼睑,令它们赶紧闭上,而且淹没他的两眼,妨碍他观看——不过,观看反正也没用,视野之内只有茫茫雪幕,加之四处白皑皑的雪光迷眼,汉斯·卡斯托普本来已差不多完全丧失了视觉。即使他勉强着看,也只看见一片虚无,一片白色的、飞卷回旋着的虚无。只是偶尔才在这虚无之中浮现出一点憧憧鬼影似的什么:一丛矮松,几棵云杉,还有他刚才经过的那个草垛依稀模糊的影子。
他顾不上看那草垛,企图翻过山坡,在立着一间仓房的地方寻找回去的路。然而,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路。要想确定回家去的方向,大致的方向,没有什么理智的办法,多半靠碰运气,因为他虽然还能看见举在面前的手,却连脚下滑雪板的尖头都已看不清了。就算能见度好一点吧,老天还采取了足够的措施,使往前走变得极端艰难:脸上扑满了雪,狂风顶着他猛吹,妨碍着呼吸,使他吐气跟吸气一样的困难,不得不时时地转过身去喘息——在这种情况下还得前进,汉斯·卡斯托普或者另一位更强壮的人——他不时地停下来,喘喘气,眨眨眼睛挤掉睫毛上的雾水,拍打掉面前雪结成的铠甲,终于感觉到在这种条件还要前进,简直是失去理性的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