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6/68页)
他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去安慰约阿希姆,特别是叫他对不得不呆在山上而误了参加正好是这几天开始的战争游戏不必在意;因为约阿希姆老是耿耿于怀,一个劲儿骂自己窝囊废,鬼知道为什么偏偏在紧要关头身体垮了。
“肉体反叛,”汉斯·卡斯托普说,“你有什么办法呢?碰上这事连最勇敢的军官也一筹莫展,甚至连圣安东尼都未可免俗。感谢上帝,演习年年都有,而且你知道在这儿是怎么混时间的!那根本算不了一回事;你离开的日子不多,很容易就会跟上速度,不等你一翻掌,短期调养就过去了。”
然而,约阿希姆生活在平原上重新获得的时间观念,毕竟比他四个星期前担心的还强得多。好在大伙儿用各种方式帮助他打发光阴,从近到远都有人来探病,表明他豁达的性格赢得了普遍的好感:塞特姆布里尼来了,对他既同情又殷勤,因为原来就叫他“少尉”,现在干脆称呼他“上尉”来;纳夫塔同样也来过;院里的熟人都陆陆续续露了面,都是趁静卧散步这些规定任务之间的空隙,来约阿希姆床沿上坐个一刻钟,反反复复讲“短期补充调养没啥大不了”,也让约阿希姆谈自己的经历。他们是施托尔太太、莱薇小姐、伊尔蒂丝太太、克勒费特小姐、费尔格先生、魏萨尔先生以及其他病友。有几位甚至带来了鲜花。四个星期过去后,约阿希姆起了床,因为烧已退下去,可以四处走走了。他在餐厅里与表弟同桌,坐在表弟与酿酒商的妻子马格努斯太太之间,面对着马格努斯先生,也就是当初雅默斯舅舅曾经坐过、齐姆逊夫人也坐了一些日子的那个角落上的位置。
这样,两个年轻人又肩并肩生活在一起,跟从前一样。是的,为了一切圆满如初,约阿希姆又得到他过去那间紧靠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间,自然在用H2CO彻底消毒以后:麦克唐纳太太捧着自己小儿子的照片,终于叹完了最后一口气。实事求是地讲也好,从感觉的角度讲也好,现在都是约阿希姆生活在汉斯·卡斯托普身边,而非反过来。因为后一位已住惯了,前一位只是来短期与他搭伴,只是探访探访他罢了。因为约阿希姆努力用眼睛盯紧十月这个期限,虽然中枢神经系统的某些点支配着他的行动,使其不合人道主义的规范,也妨碍他的皮肤排放热量,实现代偿平衡。
他们同样恢复了对塞特姆布里尼和纳夫塔的拜访,恢复了跟这两位相互敌视的盟友一道散步;安·卡·费尔格和斐迪南·魏萨尔也经常参加进来,于是又形成了六人行的格局。两位精神上的仇敌当着为数不少的观众,不断地表演着殊死的格斗,虽然汉斯·卡斯托普发现,他自己可怜的灵魂,成了人家辩论争夺的主要对象。对于他们那唇枪舌剑的争战场面,我们无法作任何尽述其详的尝试,否则,我们也会和他们每天一样被没完没了地卷进去,毫无脱身希望。纳夫塔告诉汉斯·卡斯托普,塞特姆布里尼是个共济会员——这跟意大利人向他揭纳夫塔是耶稣会教士并受该会供养的老底一样,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尤其感到惊讶的是听见了,在现实生活中确确实实还存在共济会一类团体,于是缠住恐怖主义者刨根问底,一直到他讲清楚了这个很快要纪念成立两百周年的稀罕组织的来龙去脉和本质,才算罢休。如果说,塞特姆布里尼在背后揭露纳夫塔的精神嘴脸时用的是严厉警告的语气,像谈论着什么妖魔鬼怪一样,那么,纳夫塔背地里议论起他的精神倾向来却漫不经心,调侃打趣,仿佛在讲什么可笑的老古董:属于昨天的昨天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和自由精神,时至今日仅仅剩下了可怜的精神幽灵而已,但是却滑稽地自我欺骗、自我陶醉,以为仍然充满革命活力。他说:“您还想怎么着,他爷爷就是个Carbonaro,用德语讲就是烧炭党人。他从爷爷那儿继承了烧炭党人对理性、对自由、对人类进步以及整个资产阶级传统道德观的陈年旧货的信念……您瞧,造成世界混乱的根源,就在于精神的迅速进步与物质的惰性和发展极其迟缓之间的不协调。必须承认,这种不协调足以用来为精神对现实的漠不关心作辩护;须知,通常的情况都是精神早已对那些引起革命的酵素讨厌到了作呕的程度。事实上,对于鲜活的精神来说,死去了的精神比某些玄武岩还可恶,因为玄武岩至少并不要求人家承认它们为精神和生命。可往昔的现实残余结成的玄武岩,它们远远被精神抛在了背后,失去了与现实这个概念的任何联系,却凭借惰性继续存在着、维持着,乏味到了不自觉其乏味的程度。我只是一般言之,您却可以用我的话去观察那种人道主义的自由思想,它自以为在当今反对统治与权威的斗争中还可以充作英雄气概。唉,还有那些它借以证明自己的生命力的种种灾难,那些它准备有朝一日庆祝的迟到而虚幻的种种胜利!一想到这些,鲜活的精神便无聊得要死,岂知事实上恰恰只有它,将在这些灾难中成为唯一的胜利者和受益者——它,将融汇过去的因素与远大的未来于一身,成为真正的革命……您表哥怎么样,汉斯·卡斯托普?您知道,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
“谢谢,纳夫塔先生。对他几乎所有人都抱着好感,是的,显然他是个挺出色的年轻人。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同样喜欢他,没得说的,虽然对约阿希姆作为军人总有些迷恋暴力,他必定不会赞成。眼下我听说他是秘密团体成员,我的天,我就得好好考虑考虑啦,我必须讲。这使我重新认识他这个人,帮助我搞清楚了某些东西。他有时是否也把脚并拢成直角,用握手表示某种特定的意思呢?我可真还从来没发现什么……”
“这样的小孩子把戏,”纳夫塔认为,“咱们好样儿的共济会员早已不玩了。我估计,该会的仪式适应时代务实的清醒的国民精神,已残存无几。会员们羞于再拘守过去的礼节,就像那是一种不文明的胡闹——也不无道理,因为把无神论的共和主义打扮成殉道行为,到头来实在不伦不类。我不知道,人家曾经以何种可怕的安排,来考验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信仰的坚定性——会不会蒙上他的眼睛,牵着他走过曲曲弯弯的通道,让他呆在漆黑的穹庐里等着,直至终于在他眼前出现那间充满镜子反光的神秘会所。不知是不是也给他庄严地宣讲过会规,并在一个骷髅头和三支烛光面前,拿剑对准他赤裸的胸膛,对他发出威胁。您应该问他本人。不过,我担心他不会乐意和您谈,因为尽管据说仪式已经大大地市民化,但无论如何他毕竟宣了誓要保守秘密。”